徽寧道,這條連接著徽州治所和宣州寧國縣的要道,乃是沿著分隔兩地的天目山脈中的深穀而修築的,沿途斷崖峭壁林立,山林茂盛。從鋪砌道路的青石板上留下的深深地車轍來看,這徽寧道上的昔日交通十分繁忙,宣州田土肥沃,盛產糧食;而徽州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盛產各種山貨、木材、茶葉。這些徽州特產,還有由兩浙的沿海州縣運送過來的食鹽、海產,都沿著這條道路輸往宣州乃至整個長江中下遊地區;宣州多餘的糧食則也從這條道路運往徽州。
這一商道在錢繆滅亡後的短暫爭霸戰爭中冷落了下來,但是隨著呂方建立了對兩浙十三州的穩固統治,徽寧道上的商隊數目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數量,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精明的徽州商人的足跡很快就遍布了大江以南的廣大區域,他們利用徽州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地位,在南方商人中取得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徽寧道那堅固寬闊,保養良好的青石路麵說明了那些商人對它的重視。
但是徽寧道的繁榮突然又消失了,隨著田覠的滅亡,大量的亂兵逃入了廣袤的天目山脈中,變成了山賊盜匪,穿行在山間道路上的那些商隊成為了他們最好的目標。而且代替田覠的楊渥和王茂章都對鎮海軍滿含著敵意,對徽州商人苛重的稅負和頻繁的沒收使得那些往日利潤豐厚的生意變得無利可圖。很快,徽寧道又從舊日的繁榮商道變回了僻靜的山間道路,從石縫中生出的雜草越長越高,很快就布滿了路麵,遠遠看去和兩旁的穀地並無差異。
一隻野兔伏在草叢中,快速的啃食者四周的嫩葉,不時抬起頭警惕的察看四周的動靜,灰色的背部融入了四周的背景中,就好像草叢中的一塊尋常石頭。突然野兔警惕的抬起頭來,長大的耳朵豎了起來,粉紅色的鼻翼劇烈的扇動著,這通常是它不安的表現,接著它突然往旁邊一躍,接著便三蹦兩跳就消失在山林中了。
片刻後,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從山路的盡頭出現了十餘騎影。那騎隊來得好快,不過七八息功夫,騎隊便到了眼前。為首的那人勒住坐騎,打量了一下左右地勢,捋了捋頷下胡須,沉聲問道:“這裏應該離金沙鎮不遠了吧?”
“郎君好記性,這裏便是明坑塢,再行十餘裏便是金沙鎮了,過了金沙鎮便是叢山關,那邊就是徽州地界,有土兵防守,再行十八裏便到了績溪縣城。
問話那人微微頷首,跳下馬來繼續觀察起路麵和四周地勢來,他生得修眉長目,頷下微須,微紅的臉胖,約莫四十左右的年紀,身上穿了件錦袍,也看不出什麽來曆,倒是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來,價值不菲,可也是看不出什麽來曆,但言語舉止之間自信有力,顯然非富即貴,平日裏位居人上,乃是個發號施令的角色。
首領在那裏觀察地勢,其餘人等也跳下來,不待頭領吩咐,便分出數人在四周高處放哨,其餘人則取出馬料袋喂馬,有的還給坐騎擦汗,鬆開馬肚帶,讓坐騎歇息一會兒,有條不紊,便是積年的老兵,也不過如此。
那首領看了半響,從土堆上走了下來,一旁的副手以為即將出發,正要著急部下,卻聽到首領指他說道:“你且將身上衣衫脫下,換我的穿上,待會去到鎮上,便以你為首領,我便當一個副手便是。”
那副手聽了一愣,旋即明白了首領的意思,躬身領命,兩人很快便換好衣衫坐騎,一路往金沙鎮趕去。
金沙鎮,位於徽寧道旁,是徽寧道進入徽州地界前最後一個集鎮,也是徽寧道在天目山脈中最大的一個集鎮。在商隊繁盛的時候,這裏光是每天經過騾隊吃掉的草料都是一筆不小的數字,更不要說往來的商旅的各種消費,鎮上的居民十有七八都是做往來客商生意的,頗為富庶。可是隨著徽寧道的衰落,鎮上居民的生活也日漸困苦了起來,由於依靠附近貧瘠的山地根本無法養活這麽多人,許多年青力壯的漢子幹脆四出謀生了,隻有鎮口那個巨大的青石牌坊還顯現著古鎮舊日的繁華。
雖然這時節應該是莊稼人在田間忙的夏收季節,可虞玄還是斜躺在鎮口的青石牌坊下打著盹,順便候著鎮口來路。他原來在鎮子裏也有兩三處鋪麵,做些雜貨生意,供應往來客商,雖然發不了財,也能過得個小康。可隨著商道的蕭條,他的生意也就破敗下來了,偏生這人過慣了舒坦日子,哪裏熬得住農活的苦楚,又父母早逝,無有長輩管教,整日裏在鎮裏三瓦兩舍裏玩耍,不過年餘時間便把祖宗留下來的家產敗的幹幹淨淨,老婆也早就跑了,隻留下他孤身一人,在鎮中首富吳員外家當個跑腿的,混個肚圓罷了。
虞玄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瞌睡,突然依稀聽到一陣馬蹄聲,驚醒了過來。他站起身來,伸手在額頭上打了涼棚,擋住刺眼的陽光,往蹄聲來處望去,果然從遠處官道上來了一隊人馬。
“這路上好久沒來客商了,莫不是就是吳員外交代的客人?”虞玄一麵暗自思忖,一麵弓下身子,借助草叢的掩護,靠近官道,想要看得清楚點。
不一會兒,虞玄已經離商道不過七八丈開外,隻見那隊騎士個個身材魁梧,佩刀背弓,在馬背上腰杆挺得筆直。虞玄在這金沙鎮中往來客商也見過甚多,一看就知道這些騎士絕非是做正經買賣的,他也知道這吳老爺也做過沒本錢的買賣,暗想莫非這一行人便是吳老爺吩咐的客人?
虞玄在草叢中思忖,下意識得直了直腰,立刻被馬上的一名騎士發現了。隻聽得一聲呼哨,兩人已經從馬上跳了下來,猛虎一般撲了上來,虞玄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扭住了胳膊,拖了出來,摜倒在地,摔了個七葷八素。
虞玄還沒回過神來,從馬上已經跳下一人來,連珠炮般的問道:“你這廝是什麽人?受了何人指使?在道旁窺探吾等!快快報來,如果不然,哼!”,說到最後,那人冷哼了一聲,拔出腰間佩刀虛劈了一下,鋒利的鋼刃從虞玄麵前劃過,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人的威脅讓虞玄立刻清醒了過來,急促的話語從他的嘴裏噴射出來:“別殺我,別殺我,我是金沙鎮吳員外的人,他讓我在這裏等寧國縣來的客人,我沒有惡意呀!”
“金沙鎮?吳員外?”隊伍中首領模樣的男人臉上露出饒有興趣的微笑,他圈過馬來問道:“可是吳柯吳老爺?”
“自然是他!這金沙鎮裏除了吳老爺還有誰敢稱員外的!”虞玄意識到自己可能接到人了,不禁興奮地叫喊道,沒讀過幾天書的他自然沒有聽出方才那人話語中的諷刺意味,更不知道員外本是指的是正員以外的官員,他口中那個吳員外又有什麽官職,不過是鄉間愚民胡亂跟著叫的。
“哦!那你家老爺呢?”
“就在鎮中等候,你看那便是鎮口的牌坊,過了牌坊再走半裏路便到了!”虞玄興奮地一麵敘說,一麵起身帶路,卻並沒有發現騎士們的臉上都現出一絲怒色,那吳柯不過是一個土財主,居然不在道旁相迎,好生怠慢。
方才問話那人做了個手勢,示意眾人不要在意,便驅馬尾隨著虞玄往鎮上去了。待到眾人走遠了,路旁的草叢突然一陣響動,從中又鑽出來一個人來,那人看著遠去的騎影,喃喃自語道:“戰馬?騎士?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定要弄個明白。”說到這裏,那人頓了一下足,小心翼翼的綴著騎影而去。
一行人不一會兒便到了鎮口,眾人跳下馬來,慢慢的牽著戰馬往鎮中行去,馬蹄鐵敲擊石板的聲音回蕩在街道間,顯得格外響亮,居民們從門縫裏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騎士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多馬匹來金沙鎮了。
虞玄把騎士們引導進鎮後,指了指吳老爺家的宅院,便快步趕去通傳客人到了。所以待到那一行人到了的時候,吳府已經大門洞開,吳柯本人站在門前躬身相迎。
“貴客遠來,吳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正在斂衽行禮的吳柯約莫五十有餘,五短身材,挺著一個大肚子,這使得他在普遍長得精瘦的鎮民叢中顯得格外顯眼。
“吾等冒昧來訪,吳老爺何罪之有!”首領笑著扶起吳柯。旋即一行人便一同進了吳府。首領與吳柯分賓主坐下,副手便站在首領身後侍衛,兩人寒暄了幾句,那首領笑道:“末將此次來,受王小將軍之命,請吳老爺傳話給徽州列位,對諸位完成托付之事十分感謝,待到事成之後,列位想要宣州建立商棧房之事,一定沒有問題!”
“此事當真!”吳柯聞言大喜,臉上全是不敢相信的表情,這也難怪他這般失態,這金沙鎮上幾乎有一半的店鋪客棧都是他的所有,如果宣徽兩州的貿易重開,身處商道要點的他收益之大,簡直不可勝數。
首領肅容答道“那是自然,王小將軍是何等人物,難道會哄騙你不成!”說罷,他又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遞過去,笑道:“這是宣州王觀察的書信,信是王小將軍代筆的,可上麵的印鑒你總是認得的,大可比對一番。”
吳柯用哆嗦的雙手接過書信,嘴裏說著“不敢,不敢!”,可還是盡可能快的比對了信上印鑒,確認無誤後方才小心的納入袖中,到了此時他那顆心方才入了肚子,陪笑道:“這點將本求利的醜態,讓您見笑了,隻是大膽問上一句!宣州王使君為何要買這麽多糧食、食鹽、油脂、藥材?食鹽也就罷了,其餘幾樣據小人所知,宣州那邊遠比徽州這邊出產的更多呀?”
那首領被吳柯這一問,不由得語塞了,旁邊的副手見狀笑道:“本來這是軍中機密,不過也就是旬月間的事情了,讓吳老爺知道也無妨,淮南將要進攻江西鍾傳,這些東西都是西征大軍所用,所以才托付列位向徽州這邊采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吳柯點了點頭,雖然他對副使的突兀行動有些懷疑,可隨即便釋懷了,這和自己一個商人又有什麽關係呢?商道能夠重新繁盛,金沙鎮能夠重新繁盛起來,這不是最重要的嗎?至於江西鍾傳,那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