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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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衝突

那校尉的喊聲就好像一盆冷水潑在陶雅的頭上,使他的行動一下子停滯下來,呆呆的站在府門前。那守門校尉見狀,趕緊抓住空隙連滾帶爬的向府內逃去,在他心裏陶雅早就成了惡魔一般的存在,離得越遠越好。

“陶招討!陶招討!”陳潘從府門內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方才那守門校尉,臉上已經漲得通紅。他對陶雅微微拱了拱手,便權當過了禮,用含著怒氣的聲音問道:“某家這小校犯了什麽軍律?陶公便是打殺也就是了,何必親自動手折辱!”

陶雅冷哼了一聲,連看都不看陳潘一眼,神色輕蔑之極,隻是抬頭看著府門上懸掛的首級,雙目之中已經含有淚光。陳潘見狀不由得大怒,他受楊渥之命,領兵萬人渡江,雖然臨別時楊渥曾言受李簡節製,但言語之間也有讓其暗中監督諸將的意思,他也以監軍的自許,在他眼裏陶雅不過是一介敗軍之將,何足言勇,不受王茂章那廝牽連治罪就不錯了,居然還在自己麵前擺出如此倨傲的模樣,叫他哪裏忍耐的住,眼看陳潘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紫,由紫轉黑,眼看就要爆發出來了。

“萬幸呀萬幸,陶兄總算你回來了!”這時府內又出來一人,正是受楊渥之命,領兵驅逐王茂章的淮南兵馬都指揮使李簡,此時他暫攝淮南諸軍,擔任主帥的角色。自從王茂章出奔兩浙,引鎮海兵攻破廣德以來,他在這宣州城中是一夕三驚,手下隻有從廣陵帶來的五千兵是可信的,滿城都是人心浮動的宣州兵,唯恐鎮海兵直撲城下,那些王茂章的舊日部屬在對方招誘之下反水,自己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好不容易才熬到陳潘帶著援兵趕到,鎮海兵也沒有向宣城發起猛攻,這才覺得喘了口氣,眼見得本以為回不來了的陶雅也從徽州全須全尾的撤回了,更是覺得意外之喜。李簡衝出門外,看到陶雅與陳潘二人的尷尬模樣,臉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見過李都統!”陶雅對李簡唱了個肥諾,他對同為楊行密時代的老軍頭的李簡倒是持禮甚恭,隨即他指著大門兩旁懸掛著的首級問道:“看樣子這些首級也懸掛數日了,不如盡數取下來了吧!”

不待李簡回答,一旁的陳潘便截口道:“不可,王茂章背主投敵,正要讓天下人看看亂臣賊子的下場!”

“奸賊!”陶雅一路上積蓄的怒氣終於爆發出來了,他猛地轉過身來,戟指指著陳潘叱道:“王茂章雖然背主投敵,可是其子王啟年卻是為大軍斷後,死在鎮海軍亂箭之下,連屍首都沒有找回,你將他親族妻小殺了不說,還懸首街頭,這是什麽道理?先王在世時,廬州刺史蔡儔反叛,掘了先王祖墳,先王也隻是罪及一人;田覠窮凶極惡,起兵作亂,先王奉養其老母;王茂章雖然有罪,又怎能比得上這兩人,爾等這般做法,和當年孫儒、秦宗權之流又有什麽區別?爾等如此這般倒行逆施,大王基業定然為爾等所墮!”

聽到陶雅這番激烈的批評,陳潘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你這廝休得胡言,王茂章背主投敵,導致我軍受挫,若不嚴加懲處,如何威懾不臣?你陶雅敗軍之將,居然還敢替王茂章那廝說話,定然是與其有勾連,待某家上奏大王,再做打算!”

“放屁!”聽到陳潘居然威脅自己,在淮南諸將中以儒雅聞名的陶雅也不禁爆出了粗口,他在歸途中已經知曉了王茂章被驅逐的前因後果,此時又與陳潘撕破了麵皮,再無顧忌:“古人雲‘未聞有權臣在內,有大將立功於外者’,此言誠不我欺。如非爾等在廣陵胡搞,王茂章又如何會出奔,戰局又如何會落到這般局麵,隻怕那呂方此時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你這般胡搞隻會寒了一眾老弟兄們的心,王茂章雖然不對,但畢竟曾經有大功於楊家,其罪隻及一身,你卻將其滿門老小盡數誅殺,還曝屍街頭,使其不得入土為安,這宣州軍中有多少都是他的舊日部屬,你讓他們看在眼裏會怎麽想?你這般倒行逆施,他日必有果報,隻是牽連了大王,其罪萬死難贖!”

李簡眼看陳、陶兩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吵得隻差沒有拔刀廝殺,趕緊上前一把拖住陶雅,苦笑著勸解道:“陶兄弟,如今大敵當前,有什麽嫌隙咱們都先放下,先對付了呂方那廝再做打算吧!先王好不容易打下這點基業咱們這些老弟兄不去扛著,百年之後你我去了地府哪有臉麵去見先王。”

陶雅聽到李簡提到楊行密,才稍微冷靜了一點,恨聲道:“依某家的意見,與鎮海軍這一仗就不該現在打。先王去世時,曾留下遺言,他去世之後,數年之內切勿擅動刀兵,勤修內政,積蓄民力才是。便是大王身邊這些傾險小人,欲建功邀寵於上,豈不知鎮海軍雖然兵力民力遜於淮南,但君臣相得,百姓已附,士卒精煉,府庫充裕,外有盟友,豈是好相與的,弄到這般田地,也不知如何收場!”說到這裏,他不禁跌足磋歎。

陳潘看到李簡攔住陶雅,知道已經打不起來了,暗想回去後定要修書將此人的言辭盡數報於楊渥,給他一個好看,定要報了今日之辱。想到這裏他也不願再在府門前讓眾人圍觀,冷哼了一聲便自顧轉身進府去了,李簡見狀也沒奈何,但要勸說陶雅進府議事,陶雅卻是不肯,隻是派人收拾了王府上下的首級,小心收繕了自帶出城門外好生安葬不提,自己便回到城外自立一營,一副撇幹淨的模樣。

陳潘與陶雅鬧得不可開交倒也罷了,可淮南軍的求救文書便如同流水一般從常州那邊送了過來,原來在攻取了廣德之後,鎮海軍接著進取溧陽,然後沿荊溪東向,直抵義興城下,切斷了前線的淮南守軍和義興這個後方樞紐的聯係;與此同時沉寂許久的鎮海兵水師也從烏程出發,通過太湖逆東瀉溪而上,不但切斷了義興與後方的水路聯係,而且建立了這支鎮海軍迂回部隊和後方的補給線,這樣一來,義興城中的淮南軍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如果不出城擊敗迂回的鎮海軍,時間一久,前線岩砦中的己方守兵必然會因為饑餓而被迫投降,如果出城野戰,迂回的鎮海軍不但已經修建了堅固的野戰營盤,而且有了大量的戰船的掩護,這在河流縱橫的常州太湖之旁,幾乎已經占據了不敗之地,更不要說一旦戰敗,義興城落入敵手,常州境內就再也無險可守,位於常州治所的刺史李遇苦於兵力不足,隻能流水般的將求救信使向宣城發過來。身為東南行營都統的李簡沒奈何,隻得遣人請陳潘和陶雅商議軍事,畢竟在廣德之敗後,他眼下手中的直屬兵力少的可憐,離開了這兩位手握重兵的大爺,他什麽也做不了。

宣州觀察使府邸,節堂之上,陳潘、陶雅二人分別坐在兩廂首座,部屬將佐隨之列下。陳潘的目光落在左壁上,好似眼前的陶雅是個透明人一般;而陶雅則幹脆抬頭向天,饒有興致的研究這天花板上的花紋,氣氛尷尬之極。隨著牙兵的通傳聲,李簡從後廂走了出來,陳、陶二人起身相迎,李簡見狀,臉上露出了一絲鬆了口氣的表情,趕緊請二人坐下。三人坐下後,李簡也不寒暄,便直奔主題道:“二位已經知道鎮海軍的消息了吧,如今義興被圍,形勢危如積卵,我輩食君厚祿,正是效命之時,望二位盡棄前嫌,同心對敵,可好?”

“都統請放心,末將渡江而來,便是要在槍尖上取勳賞,如何部署但請都統吩咐。”陳潘大聲應答道,同時他看了陶雅一眼,目光中滿是挑釁之意。

陶雅冷哼了一聲,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隻是對李簡拱了拱手便罷。

李簡見這兩人這般模樣,心裏不由得暗歎一聲,軍中袍澤卻如同寇仇一般,如何破敵,自己這個空頭都統有啥當頭,如今也隻能盡人力聽天命了。想到這裏,他強打精神,高聲道:“鎮海賊兵鋒甚銳,水師尤其精悍,二位以為當如何應對呢?”

陳潘看了陶雅一眼,見對方還是雙目朝天,一副研究天花板的模樣,便起身拱手道:“末將以為,義興不可不救,無義興則無常州,無常州則潤州不穩;無潤州則廣陵危矣!末將部屬皆為淮南精銳,願趕往常州,定然能大破鎮海賊,獻呂賊於都統帳前!”

“無知小兒!也敢妄稱兵事!”

不待李簡回答,堂上便聽到有人冷笑道,眾人的目光一下子積聚到陶雅身上,隻見他還是那副看著天花板的模樣,讓人不禁懷疑方才那句話是否是他說出口的。

“陶將軍若是要指教末將軍事,便請直言,小將洗耳恭聽!”陳潘倒是沒有發火,反而持禮甚恭。隻是若是觀察仔細的話,可以看到他兩個太陽穴上的青筋跳得厲害,熟識他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他暴怒到了極點的征兆。

“廣德失守之後,攻守之勢已經逆轉,我方現在能爭取的隻是求個不敗的局麵便是萬幸。”陶雅站起身來,走到當中的木圖前,在地圖上一邊指點,一邊解說道:“原先我兵出徽州,王茂章屯兵廣德,這兩地都可以直逼呂方那廝腹心,是以呂方雖然處於內線地位,有兵力的機動優勢,但卻隻敢堅守待變,不敢主動出擊。但如今廣德已經陷入敵手,我也不得不退出徽州,其腹心之地已經無虞擔心,大可利用內線的優勢,隨意打擊在我軍的每一個點上,反而我軍外線兵力分散,相互之間的路途也要遠得多,一旦落後一步,便步步挨打,更不要說王茂章現在在呂方那邊,他深曉我軍內情,呂方知己知彼,這仗不打我們就輸了一半。若是按你這般行動,不過是送死罷了!”

陶雅這番話說完,陳潘不禁低頭沉思起來。他畢竟也是楊行密當年簡拔出來給兒子府中,也是通曉兵事的俊才。陶雅的意思很明白,呂方先前為了將兵力集中在烏程、安吉、蘇州等地,相較於淮南軍分部在從常州到徽州綿延數百裏的戰線,兵力要集中得多,而且這些區域地形平坦,有水路相通,沒有大的自然地理障礙,機動的速度要快得多,但是由於廣德和徽州這兩個可以直接兵臨杭州城下的要點都在敵軍手中,主動權操於人手的鎮海兵並不敢發動主動進攻。但是廣德失陷後,局勢發生了劇烈的改變,呂方不但解除了宣州方向敵軍的直接威脅,而且陶雅為了避免被敵軍切斷後路,不得不從徽州撤兵,這樣一來,進攻的主動權就轉移到了呂方的手中,他現在可以利用自己內線的有利地位,攻擊位於外線的淮南軍,如果陳潘去救援義興,呂方可以逐個擊破援兵,甚至可以利用水師優勢,選擇從蘇州與常州的邊境,沿著望亭、無錫、常州江南運河的方向進攻,淮南軍走陸路肯定沒有鎮海兵走水路省力快捷。

“那陶招討以為當如何呢?”陳潘也不是傻子,既然明白了陶雅的意思,心中的驕橫之氣也去了三分,口中的話語中也多了幾分誠摯的意思。

“我的意思,既然一時消滅不了鎮海軍,有無法全師投入,不如便想辦法和呂方那廝議和吧,廣德已經在他們手裏,就給他們,義興乃至常州守不住,也可以給他們,反正那裏一馬平川,四戰之地,我們隨時可以拿回來的,這般疲於奔命,若是再輸一仗,那可就難以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