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城外蓼洲,淮南軍大營,正如絕大部分古代軍隊以外,在經曆多日苦戰之後,取得了攻破敵方大城這等大勝,淮南軍的守備也鬆懈了下來,原因無他,人類天性便是如此,一張一弛才是常理。就算秦斐這種素來以治軍嚴整聞名的宿將也知道不可將部屬逼得太狠,否則時日長久必然生亂,所以在攻破洪州之後,他便讓各將進城,恣其所欲,自己卻留在大營鍾,其間若有違反軍紀之事,他也就當做沒看見了,這也算是將領的一個通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無非是程度輕重的差別罷了。
淮南軍大營所在的蓼洲正好扼守東塘與贛江的交匯之處,在圍攻期間,不但有浮橋與陸地相連,而且還有許多小船在贛江上巡邏,不但可以防備守兵的突襲,還能夠隔絕贛江上下遊的交流,確保對守兵的封鎖。但在洪州城破的現在,江麵上浮橋依舊,但巡邏的船隻的密度就小了很多,就算是有巡船,往往也隻是在港汊處停泊休息,而不是像往日一般在江麵遊弋巡邏
從贛江下遊劃過來一葉扁舟,此時在空曠的江麵上顯得尤為突兀,站在船頭的船長看了看江邊,回頭對艙內喊道:“客官,前麵就是蓼洲,淮南大軍營地,咱們去哪兒靠岸呢?”
船艙內一陣響動,接著一名矮胖漢子出得艙來,隻見其頷下微須,淡黃色臉盤,葛衫蓑衣,看上去和尋常江麵上討生活的漁家漢子沒什麽分別,隻是其雙眼滿是血絲,臉色疲憊,好似數日未曾休息一般,正是從廣陵而來的徐溫心腹陳佑,隻見其看了看前麵景象,也不多話,沉聲下令道:“向前劃,咱們就到蓼洲去!”
“什麽?去蓼洲?”那船長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的盯著陳佑,當他看到對方點頭,確認自己剛才沒有聽錯,腦袋立刻搖的同撥浪鼓一般,連聲道:“不去不去,那邊可都是些赤佬,若是栽了個探子的罪名,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先前可隻是說送你到洪州來,可沒有說要咱們到淮南軍大營去,這可怪不得我們!”說到這裏,那船長一邊向船尾走去一邊高聲喊道:“調轉船頭,咱們立刻回去!”最後這話卻是對水手說的。
那船長剛走了兩步,便覺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便多了一股涼意,卻是陳佑從懷中拔出短刀,抵在了對方脖子上,那船長頓時大驚失色,顫聲道:“壯士你這是何必呢?”
陳佑平日裏言語可喜,無事也有三分笑意,可此時卻好似刷了一層漿糊一般,又冷又硬,他一手持刀逼住船長咽喉,一手從懷中取出一隻小袋子,扯開束口細繩,丟在地上,冷聲道:“你現在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下令手下調頭,被我殺了,還有一條是繼續向蓼洲開,地上這些錢都是你的!”
那小袋子落在地上,裏麵所裝的東西從束口處跳出來少許,竟是幾枚銀餅,聽布袋落地的聲音,竟然分量不輕。那船長看了看地上的銀餅,又看了看脖子上的尖刀,隻得咽了口唾沫,苦笑道:“也罷,這些銀錢便是買了某家這條性命也夠了,便依了壯士所命行事吧!”
陳佑笑了笑,卻沒有從船長脖子上撤下尖刀:“你也不必害怕,我便是淮南軍中人,有要事要稟告都統,你這番有功無過,說不定還能再撈點好處!”
“小人能保住這吃飯的家夥便是祖宗保佑,哪裏還敢指望賞賜!”那船長苦笑道。
陳佑的行動便好似一個催化劑,船上的水手看到這般情景,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隻想早些將這位煞星送到,再不理會。轉眼之間,這快船相距蓼洲不過裏許距離,此時就算守軍再怎麽鬆懈,也早就發現這船隻不對勁,畢竟想這等兩軍交戰的水域,尋常百姓的船隻早就避之不及,唯恐被牽涉其中,惹來麻煩,像這等直衝過來的,其中必有幹係,若非是隻有一條,守兵還以為是敵軍的火攻船呢。很快,兩岸的港汊中便駛出兩隻巡船來,看方向速度正是要來阻截這小船的。
那巡船來的極快,不一會兒便靠近陳佑所在的船隻,雙方相距二十步左右時,船上將佐高聲喊道:“爾等是什麽來路的船隻,快快停住,否則弓箭伺候了!”
那船長正要回答,卻被陳佑推到一旁。陳佑高聲道:“我乃廣陵來使,有要事稟告秦都統,爾等速速接我上島。”說到這裏,他又從懷中取出一麵銅牌來,向對方船隻方向高高舉起。
那巡船軍官聞言頗有些疑惑,看這船隻形製,應該不過是尋常民船,這一段水路都已經被淮南軍控製,若是廣陵來使,為何不乘座官船?可看那人手持的銅牌,好像與真的無異,想到這裏,那軍官便吩咐手下靠過去,親眼看個真假。
兩船相距還有丈許,巡船便伸出橈鉤拉住,那軍官跳了過來,接過銅牌細看,隻見牌上赫然是一隻白虎,形象飽滿,製作精致,竟然是吳王府發出的最高級得信符,那軍官不由得大驚失色,趕緊跪倒在船板上,雙手將銅牌呈回給陳佑,恭聲道:“小人不知上官來臨,方才無禮之處還望恕罪。”
陳佑接回銅牌,小心的納入懷中,笑道:“無妨,不知者無罪,本將有要事在身,要立即麵見秦都統,你快送我上洲吧!”
那軍官哪裏還敢多言,起身來立刻吩咐手下在兩船隻見架上跳板,待到諸事完畢後才請陳佑上船。陳佑走到跳板旁,突然停住了,回頭看了看廣陵方向,心中暗想道:“自己自從從廣陵出發以來,便廢寢忘食的趕路,水陸兼程,從廣陵到洪州一共隻用了六天,可謂是已經快極,應該廣陵大變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裏。可萬一陳潘、範思從等人已經知道了廣陵兵變的消息,自己這次來便是自尋死路了。自己到底是來遲了還是沒有呢?”陳佑看了看眼前的跳板,在江麵上搖晃不止,永遠也不會穩定下來。
秦斐斜倚在錦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盹,自從出兵以來,他身為主將,諸般大事都係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每日裏能睡個兩個時辰便不錯了,而此時洪州城已破,此番出兵雖然不能說已經大功告成,也可以說百裏路九十裏半了。以他這般年紀,身子骨肯定是不如少年時,也就自在大帳中休息一下。身邊的將佐也都是使熟了的,此時若無什麽大事,也都攔住了,免得打攪了大帥。
秦斐正睡得迷迷糊糊,仿佛聽到有人在一旁說話。睜開雙眼一看,果然是帳外的當值軍官,正一臉惶急的叫著自己。秦斐此時睡得正是香甜,被吵醒了不由怒道:“敵都已破,有什麽事情不能稍後再說嗎,偏要來打攪某家休息!”
“請都統恕罪!”那軍官趕緊斂衽謝罪,低聲道:“廣陵有信使前來,說有急事要立刻見都統本人,所持的乃是王府白虎銅符,小人這才鬥膽驚擾大帥!”
秦斐擺了擺手,示意那軍官閉嘴,閉上雙眼思忖了片刻,才開口問道:“廣陵來使有多少人?”
“隻有一人,並無隨員!來人是淮南親軍右廂虞候陳佑。”
“一人?”秦斐疑惑的重複了一句,過了半響方才吩咐道:“傳他上來!”
不一會兒,陳佑便被帶入帳中,上前兩邊斂衽下拜道:“末將拜見秦帥,恭賀秦帥新建偉勳,定能封官進爵,蔭庇百代!”
秦斐嗯了一聲,伸手示意對方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陳佑,開口問道:“大王將白虎銅符與你,定然有大事發生,你快快稟告吧!”
“大王此行前曾經叮囑末將,密信隻能親手交給都統本人,在場的除了末將和都統外再也不能有第三人!”陳佑沉聲道。
秦斐看了看陳佑,沉默了片刻,才對身旁的軍官下令道:“你出去,下令帳外護衛離帳十步,若無軍令,不可靠近,違令者斬!”
待到軍官出得帳門,帳中隻有秦、陳二人後,秦斐道:“好吧,現在你可以將密信交給我了!”
陳佑從懷中取出一封白麻敕書,上前幾步,雙手呈送到秦斐身前。秦斐剛剛接過敕書,陳佑便退回原地,垂首等待。秦斐疑惑的接過敕書,又看了陳佑一眼,方才低頭細看。
“這信中是吳王的意思嗎?”秦斐突然抬頭問道,雖然他竭力壓製住自己的情緒,但從他顫抖的雙手中,不難判斷出他此時的情緒頗為激動。
陳佑卻還是那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沉聲答道:“末將不知,不過這敕書的確是吳王府所發出的,都統若是不信大可查驗印鑒。”
“老夫知道查驗,用不著你這黃口小兒來教!”秦斐突然厲聲吼道,他站起身來,搶到陳佑身前,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襟,厲聲問道:“你出發之前,廣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陳佑卻還是那副模樣,平靜的答道:“小人出發之前,廣陵一切安好,如平日無異。”
“放屁!”秦斐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連粗話都說出口了:“你當老夫是三歲小兒嗎?吳王豈會發出這等亂命,定然是廣陵發生大事了。”這時,帳門伸進來一個人頭來,卻是方才的那位軍官,原來剛才秦斐的嗓門太大,連在帳外的他都聽見了,故而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