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兵卒憨笑了兩聲,將手中剩下的一隻陶罐打開,湊在嘴邊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來,罵道:“好酸!”隨即便向許無忌陪笑道:“將爺且請息怒,這義興府庫中怪得很,酒是酸的,連鹽都沒有,不如請將爺先稍候片刻,待小人去周邊幾個坊市裏去找些來!”
許無忌笑了笑,他如何不明白這兵卒的打算,自古以來,當兵吃餉的,若想發橫財無非兩條出路,一個是立功後的賞賜,另外一個就是打了勝仗後的各種戰利品和搶掠所得,這義興府庫中的財物雖然也有些,可早就被軍吏登記造冊,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小卒分潤,剩下的就是各家坊市中的小民財貨了,這幾個兵卒連鹽都找不出來,分明是想要尋個借口去發筆橫財罷了。
“也好,某家也有些倦了,且去休息,你們便去吧,莫要把動靜鬧得太大了,擾了清夢!”許無忌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一旁的軍士聽到他的應允不由得大喜,紛紛謝恩準備出發,卻聽到許無忌冷聲道:“不過有兩件事情你們須得先聽明白了,第一,兩個時辰後我要看到你們都回到這裏,第二,衙門內還有七十個弟兄看守俘虜,你們可不能少了他們的一份。若有忘了本將的話的,某家自會用此刀提醒他的。”說的這裏,許無忌猛的一拍腰間刀柄,發出一聲悶響。
眾兵丁聞言大喜,一個機靈的上前唱了個肥諾,笑道:“將爺請放心,一定不會少了您和弟兄們的心意,兩個時辰內,若是有人不在這裏的,不勞您動手,大夥也放不過他!是嗎?”
眾人齊聲應道:“不錯!”
許無忌冷哼了一聲,也不多言,自顧轉身向官衙內走去。他剛剛轉過身,臉上便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這幾年在杭州的軟禁生活,實在是把他給憋壞了,此次呂方將其放出囚籠,他便在暗自下決心,一定要立下奇功,得以外放州郡或者獨領一軍,雖然現在天下形勢已變,自己叔父早死,舊部早已星散,若想再起,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快速的將調撥給自己的這支軍隊的軍心籠絡住,所以攻義興城時他以督將之尊,先是在城下矢石所及處擂鼓督戰,親自搏戰,斬殺敵將破城;破城之後放縱軍士劫掠民財,以收攏人心,此時看到起了效果,也難怪他心中暗喜。
許無忌進得大門來,隻見堂前的院子裏團團坐著百餘名淮南軍俘虜,這些俘虜個個心神不定,正為自己的命運而惶恐,此時外間傳來一陣哭喊哀號之聲,這聲響就好像鞭子抽打在俘虜們的身上,不少人看到許無忌進來的身影,從服色上他們已經辨認出這個人就是鎮海軍的將領,他們不敢出聲哀求,生怕反而惹惱了對方,而是用一種乞求憐憫的目光看著許無忌,希望可以獲得一個比較好的未來。
“你們這些逆賊,抵抗王師,本來應該將你們盡數吊死在城樓上,讓其他人看看逆賊的下場!”許無忌說到這裏,稍微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些聽到“吊死”字眼而低聲哭泣的降兵們,繼續說道:“不過,本將看你們還有些用處,若是饒了你們性命,也能替大軍鋪路修橋,盡些犬馬之勞。”
俘虜中幾個靈醒點的已經聽出了許無忌話中之意,趕緊一邊連連磕頭一邊高聲喊道:“請將軍開恩,我輩若能得全性命,定當肝腦塗地,以報大恩。”
許無忌看著眼前磕頭如搗蒜的淮南軍俘虜,心中得意非常,他也知道呂方對手下軍隊控製極嚴,自己就算在此次出征中對歸自己指揮的這部分士卒格外施恩,能夠抓在手裏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與其這般,不如打生死都操於自己之手的這些俘虜的主意。
許無忌故意沉默了半響,讓那些俘虜充分的感受到恐懼的滋味之後,方才懶洋洋的說道:“不過本將隻要三十個人,其餘的一律處死,該怎麽辦你們自己想想吧!記住,我不要廢物!”
許無忌的語音剛落,場中頓時靜了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突然一聲慘叫,將這寧靜打破了,俘虜叢中不知是哪一個人先動手,將身旁的袍澤撲到在地,揮拳猛毆,隨即四周的俘虜們也撲了上來,毆鬥起來。沉重的呼吸聲、慘叫聲、叫罵聲和外間傳來的聲響交織在一起,仿佛並非人間。
常州武進,本漢之丹徙、句曲二縣地。孫吳改丹徒曰武進,後因此而得名,其地北控長江,東連海盜,川澤沃衍,物產阜繁。魏晉南北朝時,東吳與南朝雖然定都金陵,但其根本糧賦卻是在三吳之地,而武進正好就位處於這條生命線上,與號稱北府的京口又隻是肘腋之隔,所以每當上遊的叛兵攻入金陵台城,勤王的北府兵則往往扼守此處,截斷輸往金陵的東南糧賦,由於金陵城內往往人口眾多,沒有東南財富供給,上遊來師往往不戰自潰敗。所以南朝數百年來,其地境內多有戰亂,河流兩旁隨處可見長滿青草的土堆,往往便是廢棄的故壘,正是兵家所言的鎖鑰之地。不過武進城本身卻並不大,周長不過二裏有餘,幾乎隻是個大一點的堡壘,而並非常州刺史的治所。這座武進城乃是楊行密本人在景福初年所建,十分堅固,城門附近的城牆在外間還包有磚石,防備雨水衝刷和敵兵挖掘。
武進城中的建築屋幾乎都是官府所有,就算還有幾家店鋪也都是為城中的官吏兵卒服務的,可現在這塊被城牆所包圍的並不寬敞的土地上,已經被士兵和輜重塞滿了,城中到處都是新製造皮甲的那種沒有硝製好的皮革的臭味,城中少數居民幾乎都被從自己的家中趕了出來,好空出房屋給新趕到的援兵軍官們使用。一句話,整個武進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
“呸!”李遇厭惡的吐了口唾沫,掩住自己的鼻子,在他的眼前的地上赫然有一大灘糞便,從形狀和色澤來看,應該是馬糞,十幾隻蒼蠅正在糞便上嗡嗡的盤旋著。
“府君從這邊走吧!”一旁的屬吏額頭上滲出汗珠,小心的領著李遇繞過那灘糞便,陪著笑臉解釋道:“李宣州的衛隊裏有些沙陀騎兵,這些胡人不太講究,小人一時打掃不及。”
正說話間,李遇已經走過了門廊,眼前便是堂前的庭院,他的腳步立刻停住了,隻見眼前的空地上二十多個胡人圍成一團,正在臨時搭成的篝火上烤著血淋淋的肉,幾匹馬被拴在一旁的廊柱上,興許方才那灘糞便是它們的傑作。李遇將目光挪開,突然驚訝的發現兩旁的廂房的門窗都不見了,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些門窗的去向——在火堆裏。
“李府君!”隨著一聲招呼,李簡出現在庭院對麵的正堂門口,他向前走了兩步,下了一級台階便停住了腳步,作為浙西觀察使,他在官職上已經是身為常州刺史的李遇的上司,做到這樣,已經可以算是很有禮貌了,可是他有些驚訝的發現對方好像有點不領情,李簡隨著李遇的目光看了過去,他立刻就明白了。
“你們這些家夥,竟然把這裏搞成這樣子,還不快給我滾出去!”李簡大聲嗬斥道,可是那些胡人卻好似並不在意,隻是對李簡唱了個肥諾,也沒有怎麽清理現場,便牽了自己的馬匹出門去了,隻留下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篝火。李簡笑嘻嘻的走了過來,伸手抓住李遇的左臂,笑道:“這些囚徒平日裏閑散慣了,竟然在刺史府上這般胡搞,本應該狠狠懲治一番。隻是大敵當前,正是要用他們死力的時候,不如且先寄下了,待到戰後再治罪如何?”
身為上司的李簡都這般說了,李遇又能如何,隻能強笑了一聲道:“罷了,李公愛士的名聲某家也是聽過的,今日方才親眼得見,下官又怎能糾纏不休,做這惡人呢?”
李簡隻當做沒聽出對方話語中的譏諷之意,伸手延引李遇上堂。原來李簡得到任命之後,就立刻帶領全軍趕往常州,中途經過潤州時,又接收了數千名潤州兵,待到到了武進時,全軍已經增至一萬五千人,已經是相當龐大的一隻軍隊了,當時李遇乃是在治所東南方向的橫林鎮布置防務,聽說李簡領援兵趕到後,方才回城,卻看到這般情景。
兩人上得堂來,分賓主坐下,李簡首先笑道:“李常州果然勤勉,本都統進城時聽說您在橫林鎮督兵,卻不知鎮海軍如今已經到了哪裏?”
李遇見對方如此多禮,先前的怒氣已經消了大半,便沉聲答道:“據已經得到的軍情分析,鎮海賊分兵兩路,一路由蘇州出發,經望亭、無錫、沿著運河一路而來;另一路乃是由湖州長城出發,經由義興北上,直往武進而來。根據昨日得到的軍情,義興已經失守。”
“義興失守?這麽快?”李簡皺起了眉頭:“據本帥所知,義興城池頗為堅固,而且湖常二州邊境山巒頗多,易守難攻,怎會這麽快便丟了?”
李遇苦笑道:“那是過去的事情了,上次停戰之後,常湖邊境的多處隘口、岩砦已經都在鎮海軍手中,加上廣德落入敵手之後,鎮海軍隨時可以由荊溪順流而下,附義興之背,於是我在那邊隻留了數百兵,隻當做個崗哨罷了,丟了也是應有之義。”
“原來如此!”李簡點了點頭,如果按照李遇所言,義興已經成為了兵法上的“死地”,留守的兵力太多,也隻會成為敵軍口中的餌料,棄而不受也是有道理的,可若是如此,由湖州而來的那路敵軍到常州之前就再無險隘了,想到這裏,李簡問道:“敵軍兩路各有多少兵力,主帥是誰,李常州可曾知曉?”
“蘇州那路是王佛兒,湖州那路聽說是呂方親領。”說到這裏,李遇的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聽探子說,兩路敵軍旌旗招展,隊伍綿延十餘裏,隻怕都不下四五萬人!”
“什麽?四五萬人?”李簡霍的一下猛的站了起來,臉上滿是不敢相信的驚詫之色。
“正是,我一開始也不太相信,所以我才去橫林鎮那邊去,想要親眼看個究竟。”李遇臉上也是十分凝重。
“那你看到沒有?”李簡此時也賴不住性子,等不及對方自己說出答案,便直接問道。
“敵軍遊騎很多,我不敢離得太近,不過看鎮海軍軍容極盛。”李遇說到這裏,臉色愈發沉重,便好似塗了一層黑漆一般:“隻怕就算沒有四五萬,也差不太多了!”
聽到李遇這般說,李簡不禁坐回位子上,頹然歎道:“怎會如此之多!諒那呂方下轄也不過十餘州,南方戶口不如北方稠密,撐死也不過百萬,竟然出師有十萬之眾,這怎麽可能呀?”
這也難怪李簡這樣一幅難以置信的樣子,唐末黃巢之亂後,全國各地生產都受到極大破壞,戶口更是降低到了一個低點。當年清口之戰,楊行密東拚西湊也就拿出了三萬人,後來雖然北方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一的那種強征來的軍隊,也有十餘萬之眾,但是這一般都是當地藩鎮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強征百姓在本土來打防禦戰的,根本無法用來打進攻戰,否則光是消耗的物質,長途行軍的組織都會導致整個軍隊的解體。像呂方居然能在十餘州的地盤裏組織了這樣一支大軍,在李簡和李遇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個神話。
可能是因為知道這個消息的時間已經比較長的原因,李遇的狀態比李簡要好一些,他沉默了一會,沉聲道:“依我看呂方這些年來苦心經營境內,不對外用兵,為的就是今日,倒是我們這邊內部鬥得死去活來,廣陵城內接二連三的火並,否則怎麽會有今日這番景象。”
聽到同僚這般說,李簡不禁默然,李遇所言何嚐不是他的心裏話,淮南與鎮海軍兩家強弱明晰,若楊行密尚在,呂方如何敢擅動幹戈,甚至就算楊行密不在了,哪怕楊渥在位上,憑借楊行密的餘威,呂方也隻有求和的份,落到今日這番田地,完全是淮南內亂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