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回到帥旗下,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稍一留意才發現李簡、李遇二人都沒了蹤影,隨口詢問一旁的虞候道:“李都統與李常州到哪裏去了?”
“稟告相公,二位將軍方才帶著親兵往河岸那邊去了!”
“什麽?河岸?”朱瑾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詳的感覺,他竭力將胸中的那股煩躁壓了下去,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對那虞候下令道:“你且去河岸那邊招二位將軍過來,就說本帥有事要與他們二人商量,要快!”到了最後,朱瑾還是控製不住自己,又強調了一遍。
“是!”那虞候叉手行禮,便快步向河岸那邊跑去。朱瑾看著那虞候離去,在原地踱起步來,心中滿是不安,在這個節骨眼上,李遇和李簡二人的突然離去,實在不是什麽好兆頭,自從領兵渡江以來,他便在和李簡、李遇二人的相處上頗為留意,生怕內部不和導致戰事不利,一直來倒也還過得去,但在這個危機關頭,莫不是他們兩人要生出生麽幺蛾子吧?
過了約莫半刻鍾功夫,那虞候便趕了回來,臉上滿是惶急之色,離得還有十餘步遠便嚷道:“相公,相公,不好了!”
朱瑾一聽那虞候叫喊便知道大事不好,趕緊斷喝道:“閉嘴,過來說話!”此時戰事不利,淮南軍軍心本就不穩,這虞候一嚷嚷頓時惹起了一片嘩然,雖然立刻被都頭校尉彈壓下去,但看士卒們個個惶然的眼神,就知道爆發出來是早晚的事情了。
那虞候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快步跑到朱瑾身旁,壓低嗓門道:“不好了,我過去的時候李簡和李遇正領著他們的親兵上船,看樣子是要乘船獨自逃跑的模樣。”
朱瑾聞言眼前頓時一黑,一個趔趄幾乎跌倒下去,嚇得那虞候趕緊伸手扶住朱瑾,一邊連聲急呼,一邊伸手去掐朱瑾的人中。現在淮南軍數麵受敵,李簡和李遇二人又撇下士卒逃生,局勢糟糕到了極點,唯一的主心骨可就是眼前的這人了,若是他再有個萬一,可叫這裏的數萬士卒還有什麽指靠?
朱瑾伸手擋開那虞候掐自己人中的手,閉目沉思半響,方才重新睜開雙眼,目光中又重新閃現出勇武果決的光芒,沉聲道:“來人,傳令下去,讓三軍飽食,待會全軍向東!”
“向東?”身旁的將佐開始一愣,接著才會意過來,鎮海軍的陣地在淮南軍的東、北兩麵,南麵是江南運河,看上去向西麵撤退是一條生路,可如果朱瑾直接下令向西撤退,數萬大軍在鎮海軍的兩麵追擊下,必然是爭先逃跑,自相踐踏,恐怕最後除了少量的騎兵以外,絕大部分士卒都會葬身此地;唯一的一條生路就是在剩下的白天裏先向敵軍發起猛攻,重創敵軍,和鎮海軍拉開距離,然後乘夜色丟掉輜重,輕裝後撤,這樣才是唯一的生路。朱瑾不愧是老於戎行的名將,雖然連番遇到變故,可行軍布陣還是縝密無比,毫無半點紕漏,兩旁的將佐看在眼裏,本來絕望的眸子裏反倒多了幾分希望。
鎮海軍中軍,帥旗所在的土丘上滿是歡喜的氣氛,莫說是羅列兩廂的將佐,就連抗旗的小卒臉上也掩不住笑容,個個在心裏打著小算盤:出師也有一個月有餘了,背井離鄉,眼看敵軍已經被三麵包圍,勝利就在眼前了,淮南南線之兵幾乎掃數在此,隻要打垮了他們,江東之地便可傳檄而定,將軍校尉老爺們可以升官進爵,咱們小卒也可以得些田畝恩賞,聽說勾當殿前左右二廂軍事的王小將軍沒投入大軍前也不過是個浪蕩漢,不過讓大王看中了,又給王都統當了義子,連連立功,不過二十出頭便已經顯赫無比,眼看放出去就至少是一州刺史的前程。若是咱們等會破敵時讓陣後的大王看中了,也放到殿前左右二廂去,曆練個幾年,放出來不說是州刺史,也是個縣尉的勾當,也讓鄉裏那些隻知道戳牛屁股的土蛋看看,咱家的威風煞氣。
正當此時,丘下一騎飛馳而來,背後的認旗被扯得筆直,護衛的士卒早認出來是傳遞軍情的軍使,趕緊讓開道來。那傳騎衝上土丘,跳下馬來,趕到王佛兒麵前,高聲道:“稟告都統,淮南軍突然發起逆襲,攻勢極猛,羅將軍報說請讓中軍配合進擊,分散壓力或者增加援兵。”
眾將聞言先是一靜,隨即便是一陣請戰聲。王佛兒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地低頭思忖了片刻,方才回頭對一旁的呂方問道:“大王,朱瑾手中最大的本錢就是那些沙陀騎兵,可史儼戰死後,騎兵多半潰散,又被我軍三麵包圍,形勢極端不利,如今之計,對他最有利的就是先想辦法退兵,收容潰兵,尋機再戰。可他卻反倒猛攻,倒是蹊蹺得很。”
呂方笑了笑:“我看那朱瑾是想連夜撤退,先故作猛攻之用,故作疑兵罷了。”
王佛兒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大王所言甚是,我軍身後數裏便有營寨可守,縱然有所不利,也有營寨以為依據,而淮南軍卻無,這般孤注一擲,可不是宿將的做法,定是那朱瑾的疑兵之計,臣下立刻派援兵給羅將軍,寸步不讓。”
高奉天聽到這裏,笑著打斷道:“在下以為與其這般,不如讓朱瑾自以為奸計得逞,連夜撤兵的時候,再猝然擊之,定可事半功倍。”說到這裏,他壓低嗓門,將心中盤算說與呂、王二人細聽,過了半響,突然聽到王佛兒擊掌笑道:“高判官果然妙計,饒是那朱瑾奸猾似鬼,也要落入這圈套中。”
朱瑾騎在馬上,不在盯著眼前激烈的戰局,卻不斷的抬頭看著頭頂上的太陽,可天上的太陽就好像被什麽東西釘在碧藍色天空中一般,許久也不見西移一點,他胸中便如同萬蟻噬咬一般,恨不得幹脆一箭將那天上的太陽射落下來,好讓天黑了,開始撤退行動。唯一讓他覺得還有少許安慰的是,李簡逃走後,歸他統轄的江東軍並無什麽異動,老老實實的聽從朱瑾的調度指揮,朱瑾自然也不敢指望他們斷後,撤兵時將其裹挾在中間便作罷了;對麵鎮海軍也許是因為苦戰半日消耗也很大的緣故,對於淮南軍的猛攻的反應頗為遲鈍,隻是且戰且退,先前那種強悍的反撲卻不複存在了,這讓朱瑾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希望——看來撤軍成功的希望又多了兩成。
終於太陽下山了,雙方的軍隊脫離了接觸,退回己方的營寨中進食休息,戰場變得空曠而又寂靜,幾乎可以聽到傷重垂死者的呻吟聲,被江風一吹,更是飄蕩淒涼,幾如鬼哭一般。
淮南軍營寨中卻是另外一番忙碌景象:民夫輔兵們將最為珍貴和必要的一部分物質裝上船隻;所有的馬匹和牲畜喂飽以後,全部勒上口,立即出發,以免牲口出發的動靜引起鎮海軍探子的注意,士卒們進食完畢後,立刻休息,二更時分出發;所有的無法帶走的財物和輜重全部丟棄,士卒們除了武器和三日的幹糧以外,什麽都不許攜帶,連甲胄也要全部舍棄,這些東西也不焚毀,一來防止火焰會引起鎮海軍的注意,二來大量的戰利品會絆住追兵的腳步,畢竟要禁止勝利的士卒搶奪戰利品,可不是所有將帥敢做的事情。不得不承認,朱瑾有著巨大的組織能力,撤兵這一艱巨而又複雜的工作,他完成的相當漂亮,到了初更時分,絕大部分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了,朱瑾這才鬆了口氣,準備吃些東西,休息一下,最艱巨的斷後工作他留給了自己,這可需要巨大的精力。
朱瑾剛剛坐下,吃了兩口東西,便聽到南麵傳來一陣嘈雜聲,他不禁大怒,這種敵前撤兵,最必要的因素就是隱蔽,否則讓正麵的敵軍知道了,銜尾追上來,立刻就是全軍潰敗的下場,自己已經對軍官們三令五申過了,想不到又出了紕漏了,看來是要拿幾個人頭來警告一下了。
“來人,去看看到底是哪個營盤亂喊,將觸犯軍律之人盡數斬首,將該營盤的校尉……!”說到這裏,朱瑾猶豫了一下,這個節骨眼殺軍官的確不是什麽很明智的決定。“腦袋暫且寄下,待回去後再做打算,打二十鞭子吧!”
“喏!”親兵立刻出帳去了,朱瑾又吃了兩口,可是外麵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仿佛還有越來越大的勢頭了。朱瑾覺得有些不對,正要起身出帳看個究竟,卻隻見一人衝進帳來,狼狽的很,正是方才那親兵。
“相公,相公,鎮海兵打過來了!他們從水上打過來了!”
“什麽?”朱瑾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將那校尉推倒一旁,衝出帳外,隻見南邊的運河麵上燈光點點,滿當當的都是鎮海軍的戰船,火箭如同雨點般的向己方靠近河邊的營盤落下,引起一片慘叫聲,借著火光依稀可以看到,營盤裏到處都是四處亂竄的敗兵,已經是不可收拾的局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