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中,陳設華麗,首座兩旁,各放置了一隻獸首銅爐,一律淡淡的白煙從獸口中飄出,滿是沁人的香氣,讓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通泰。地上絨毯如茵,踏上去足可沒足,絨毯之下,便是拚裝而成的木質地板,用來隔絕地下的潮氣。寬闊的帳中雖然沒有牆壁隔絕,但卻有珠簾,分隔成數間,兩廂擺開幾案,各有婢女小廝伺候,這大帳雖然是在野地之中,但舒適華麗較之富家內室也不相讓。
大帳簾幕突然被揭開,一行人被引領了進來,看舉止打扮倒是參差不齊,有鄉間老農,也有商賈人家、但最好也不過是中產之家,這些人突然看到帳內的豪奢擺設,不由得個個目瞪口呆,誰也不敢進去。
引領之人身著錦衣,滿臉笑容,看打扮應該是鎮海軍幕府中的一名屬吏,對眾人伸手延請道:“列位請先進帳安坐,大王有些事還要晚些到。”
那行人麵麵相覷,卻誰也不敢邁出第一步,有個膽大的剛探出腳去,便被為首的老者一把扯住,低聲嗬斥道:“小兒作死否?這地上鋪的都比你身上的衣服好,踏壞了砍了你的腦袋也賠不起!”回頭對那屬吏陪笑道:“小郎君,既然大王還沒到,我等在外間等候便是,也好跪迎。”其實這老人看到裏麵的平生未見的富麗擺設,心下先怯了三分,生怕惹來禍事,這才不願意進帳相侯。
那屬吏見狀,已經猜出三分,笑道:“這丹陽便是大王發跡之地,列位也算是大王的父老,大王先前交代過了,讓諸位故交在帳中相侯,若是來時看到列位在帳外,隻怕要責問下官辦事不力,這位老丈還是莫要為難在下了。”說到這裏,那屬吏便要斂衽下拜懇求。
那老丈如何敢受他的禮,忙不迭伸手攙扶,苦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這才一行人進得帳來,分散坐開,一旁的婢女小廝趕緊送上茶水果品,原來這些人都是呂方在丹陽時的三老村官,後來呂方被遠遷至湖州後,這些人由於有了妻小田宅,多半都留在了丹陽,如今呂方重歸故地,便將這些舊識召集,飲酒敘舊,以收攬人心。那屬吏見眾人坐定,便告了一聲罪,自去忙了,隻留下這行人坐在帳中。眾人這才小心打量起四周陳設,紛紛咂舌,方才那個膽大的見帳中沒有其他人,小心翼翼的伸腳在地上用力踩了踩,歎道:“好軟和,隻怕縣令家中床上也沒這麽軟和吧!”
旁邊有個促狹的聞言嗤笑道:“呸!你這廝好沒見識,在大王麵前,縣令算個啥?也就是你這個整日裏挖土的泥腿子,才把縣令當個天大的官兒!”
先前那人聽了同伴的嗤笑,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強自反駁道:“我是個挖土的泥腿子,你又是什麽?你瞧不起縣令,那三個月前在衙門裏被按在地上打得鮮血淋漓的是誰?滿口大王大王的叫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一家的大王,感情你也是姓呂的?”
眾人聞言紛紛大笑起來,聽了這兩人的嘴仗,方才進帳時的那點拘禁便煙消雲散了,幾個膽大的還站起身來,擺弄四周的陳設,有個膽子最大的居然還跑到首座旁,一副想要上去試坐一下的樣子,倒是把那個為首的老丈嚇得臉色慘白,搶上前去厲聲罵道:“狗殺才,這是你能碰的地方嗎?”一把擰住耳朵扯了下來。
帳中正爭鬧間,外間傳來一陣通傳聲,眾人立即噤聲,那為首的老丈咳嗽了一聲,第一個在幾案旁垂手而立,其餘人等趕緊照葫蘆畫瓢站好,這時大帳簾幕被揭開,並肩進來兩人來,那老丈也來不及看清進來的是何人,便俯身跪下,一邊羅拜一邊唱到:“草民拜見大王!”
進帳的兩人見狀不由一愣,略微在前的正是呂方,上前一步扶起那老丈,笑道:“老丈不必如此多禮,諸位皆為呂某故舊子弟,今日請諸位來乃是共述故事,為笑樂耳!”
那老丈應了一聲,又躬身行了一禮,方才站起身來,其餘諸人見狀,才紛紛起身,跪坐在幾案旁。呂方見狀,也不再多言,伸手挽了方才一同進帳那人手臂,指著帳中眾人笑道:“米相公,當年我在濠州投入楊王麾下,惶恐無依,若無安公收留,於丹陽一縣之地相棲,呂某又豈有今日?我今日將這些故舊召來,一是為了共述往事,二來為安公修建一廟宇,四時祭奠,也好有些供奉。”
與呂方一同進帳那人正是米誌誠,他渡江之後便前往鎮海軍大營所在,報上自己姓名官職。呂方得知之後,不由得大喜,他早有渡江進取廣陵,並吞淮南之心,隻是他心裏清楚,雖然武進之戰後雖然淮南鎮海兩軍實力對比的天平已經開始向自己一方傾斜,但還是不足以單憑武力來完全對淮南的侵略,最好的辦法就是軍事外交雙管齊下,以武力為後盾,然後通過外交手段在淮南軍中製造分裂,拉一派打一派,從而逐漸完成對淮南的侵攻,所以他對王茂章、朱瑾等來自淮南的降將十分優待,一來是這些人都是難得的人才,二來起到千金買馬骨的作用,如果要打入淮南內部,這些降將所有的人脈關係本身也是十分必要的條件。像米誌誠這樣的淮南名將,本身的才能暫且不論,光是他在淮南軍中的親朋故舊就是一筆極其巨大的財富,更不要說他從廣陵城中帶來的第一手情報了,所以呂方在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後,立刻親自接見,並以殊禮相待,讓惶恐來投的米誌誠不由得感激涕零。
米誌誠聽了呂方的話,趕緊應道:“人生得意事莫過衣錦還鄉,大王久鎮丹陽,今日與父老共慶,乃是人間幸事耳,至於為安公立廟,不但能顯現大王知恩圖報,也能彰顯廣陵楊氏濫殺忠臣之惡!”
呂方聞言也不回答,隻是引領米誌誠一同坐下,心中卻暗笑此人雖是武夫,信口雌黃的功夫也是一流,那安仁義於自己固然有大恩,但所作所為和忠臣差的隻怕有十萬八千裏,楊行密殺他也是無話可說,看來這米誌誠倒也不是什麽耿介之人,自己要讓他掉頭對付淮南,倒也用不著什麽功夫。
眾人坐下,酒過三巡之後,場麵氣氛便慢慢活絡了起來,那些鄉人平日裏能喝到口也不過是些鄉酒,味道薄的很,酒量也窄的很,現在帳中上的卻是上好的醇酒,幾杯入肚,也就將先前老丈的叮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有的覺得帳內熱,扯開了衣襟,袒露出胸腹;有的喝多了幾杯,便扯住往來婢女的衣襟,說些鄉間葷話,上首的呂方隻是笑嘻嘻的看著,倒是那為首的老丈臉色越發青紫,便好似一隻生茄子。
米誌誠在呂方身旁,看呂方一邊飲酒,一邊笑嘻嘻的看著下麵村民調戲婢女,不時還用丹陽土話說上幾句,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倒是把自己晾到一邊去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心裏清楚像自己這種降將,身價最高的時候就是剛剛投奔到對方那邊的時候,若是沒有在一開始向對方表現出自己的價值,後麵的日子就會越來越難過。想到這裏,米誌誠便湊近呂方身旁,附耳低語道:“呂公,如今您兵強馬壯,艨艟如雲,已經盡得江東之地,而淮南那邊主弱臣疑,分崩離析,廣陵一夕三驚,為何您不領兵渡江,收淮南之地,成就一番霸業呢?”
呂方卻是搖頭笑道:“世事自有天命,豈能強求。呂方不過淮上一介布衣,居一州之長已屬非分,如何還敢貪得無厭,奢望淮南之地?更不要說廣陵乃是故主之地,呂方受楊王大恩深重,豈能與其後裔再動幹戈,做那不義小人?”
聽了呂方這番話,米誌誠不由得被對方臉皮厚度給氣的目瞪口呆,腹中不由得大罵:“你說為一州之長就屬非分,可從董昌之亂算起,兩浙哪次變亂少了你呂方,地盤由一縣到一州,由一州到兩州,到最後別人都完了,兩浙十三州都成了你的地盤;你說不願做不義小人,可出兵奪取江東之地的時候怎麽又想不起來了?”隻是眼下形勢比人強,他隻得強笑道:“呂公果然高義,隻是現在廣陵卻不是在楊王子孫手中,呂公若是出兵,卻是去小人,清君側,任誰聽了也得翹起大拇指讚上一聲好!”
呂方眼珠一轉,笑道:“米相公休要欺我,如今淮南道節度使,弘農王正是先王之子。”
“弘農王不過垂髫之齡,如何能執掌大權,廣陵軍政大權在那親軍左右衙都指揮使徐溫手中,若非這奸賊獨領大權,迫害忠良,在下又如何會渡江投奔呂公?”說到這裏,米誌誠沉聲道:“武忠王嫡子繼位後,便是被這奸賊所害,之後大權便落在此人手中,才朝政日非的。”
呂方看了那米誌誠一眼,心中暗想徐溫固然並非純臣,你米誌誠隻怕也是好人有限,楊渥不過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卻要掌握著廣陵大權,在你們這些老滑頭環伺之下,便如同少兒持千金過鬧市一般,危險之極。不過表麵上呂方卻裝出一副大吃一驚的樣子,半信半疑的問道:“米公說楊渥乃是為徐溫所殺,可某家卻聽說乃是張灝所殺,徐溫隱忍良久,尋機殺了張灝,為舊主報仇,乃是一個大大的忠臣呀!”
“呂公良善,為人所欺呀!”米誌誠跌足歎道:“那徐溫與張灝兩人分掌淮南親軍,相交莫逆,勢力相差無幾,豈有張灝撇開徐溫能夠獨自謀逆的道理?若是徐溫當真未曾於謀,隻需將張灝惡事公之於眾,引兵討伐即可,兩人兵力相差無幾,又是以順討逆,又何須幾個月後才報仇的道理?分明是這兩人同謀,後來又分贓不均,自相爭鬥,徐賊以計殺張灝罷了!”
“原來如此!”呂方裝出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拱手謝道:“多謝米公開解,若非如此,呂某今日還蒙在鼓裏,為徐賊所欺。”說到這裏,呂方一副氣呼呼的樣子罵道:“楊王待他何其大恩,彼卻殺恩主之子,他日定當不得好死。”
米誌誠見呂方這般,才鬆了一口氣,趁熱打鐵道:“古人雲”天道好還!“呂公何不彰大義於天下,起義兵,渡江討賊,彼輩隻有束手就擒的份。”
呂方卻顯出一副猶豫的模樣:“米公所言甚是,隻是淮南承武忠王遺教,兵精甲於南方,呂某隻怕力有未逮。再說我若出兵,淮南百姓隻怕以為我是以討賊為名,其實是為了一己之私,侵攻故主,齊心相抗,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