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本來他年輕的時候也是淮南軍中有名的猛將,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城府漸深,言語漸寡,倒逐漸變成了一隻老狐狸,在楊行密死後,淮南諸將中有不少人都或多或少的卷入了廣陵城中的權力漩渦之中,可位處與廣陵接壤的和州的他,卻一直置身事外,接著在老友米誌誠的勸說下,此人又賣身投靠呂方,發表檄文指斥徐溫為弑主奸賊,使得淮南的長江防線洞開,整個形勢急轉直下,此人在歸降鎮海軍的淮南眾將中雖然是最晚的,但立下的功勞卻是最大的,其在政治上的眼光和忍耐可見一斑。此番下王自生看似謙讓的詢問下,劉金並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問題,反而說道:“老朽已是風燭殘年,按說從一介草莽做到一州刺史,也該心滿意足了,隻是還有一子一女,還放心不下。”說到這裏,劉金咳嗽了兩聲,王自生有些莫名其妙的看著眼前的老人,他完全不知劉金此時提到他那兩個子女作甚。
“老朽聽米兄說,呂公不嫌小女淺陋,願以聯姻,不知是否屬實。”
一旁的米誌誠不知為何劉金突然在這裏提起此事,稍一沉吟,點頭答道:“不錯,某家出發前,主公的確有說過聽聞劉公之女賢淑,為公子求親,不過倒未曾說明是哪位公子。”米誌誠深知聯姻之事可是奧妙不小,呂方現在一共有四個兒子,呂淑嫻撫養長大的嫡長子呂潤性已經有十一二歲了,此次出兵便跟隨在呂方身邊,參習兵法,其餘三子分別為沈麗娘和鍾媛翠所產,年齡尚幼。在鎮海軍諸將看來,呂潤性乃是嫡出,又是長子,應該就是大位的繼承人,而劉威之女才不過六歲,無論從年齡還是繼承人所應需要的強大姻親集團支持兩個方麵來看,劉威之女都不是好的聯姻對象,但在出發之前呂方偏偏又沒有說明過是為他的哪個兒子求親,在這個問題上米誌誠也不敢胡亂說話,牽涉到主公的家事中去,於是便說了個活絡話。
劉金聞言點了點頭,笑道:“既然小女得貴人垂愛,老朽便鬥膽將這副擔子交出去了。”說到這裏他回頭輕擊了兩下手掌,身後便走出一座輕轎來,兩旁跟著十幾名婢女仆婦,後麵還有四五條挑著擔子的壯漢。待到那輕轎走到王自生身旁,笑道:“這轎中便是小女,請王將軍遣人護送到呂公那邊去,跟著的便是小女的嫁妝。請轉告呂公一句,小女年幼,不足以侍奉君子,還望呂公好生教養。”說到這裏,劉金便長揖為禮,深深的拜了下去。
王自生聽說這轎子中裝的是大王的未過門兒媳婦,趕緊讓開劉金的長揖,斂衽行禮道:“劉公請放心,末將自當小心行事,將小娘子送到主公那裏”說罷他便回頭挑了得力將佐和堅固大船,令其送劉金之女渡江。劉金看到對方安排妥當之後,便伸手將站在身旁的劉仁規招來,指著兒子對王自生道:“犬子雖然沒有什麽本事,但對江北的道路倒還熟悉的很,王將軍可將其派在前軍,也好當個向導。”
劉金把話說到這裏,王自生也聽出來其中的意思了,對方將自己僅有的一子一女都以各種名義交了出來,分明是以為人質,表明自己絕無異心,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何這般做,王自生先前的提放之心也立即放下了,笑道:“劉世兄乃將門之子,還能差到哪裏去,劉公過謙了,方才末將谘詢之事,劉公可以說了吧!”他深知眼前此人乃是淮南宿將,此時的話語中已經全然是誠心求教之意,不複方才的試探之意。
此時的劉金也不再推諉,沉聲道:“先王治理淮南多年,廣陵城中府庫充盈,軍資甲械堆積如山,加之城池堅固,若不乘彼新敗落膽,乘勝追擊,一舉將其擒殺,隻怕徐溫那廝內練甲士,外結強援,戰事持久起來便麻煩了。老朽在淮南軍中也有幾分威望,不如將和州城中拿出兩千精兵,交與犬子統領,以為將軍大軍前驅,直取廣陵;老夫則領餘眾,先收舒、六二邑,再北上前往廬州招撫。王將軍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便依劉公吧!“王自生聞言點頭,他也明白劉金的方略,由於淮西各州已經多年和平,各州郡都武備鬆弛,若以鎮海大軍的威名為後盾,再以劉金的威望來招撫,許多州郡應該可以不戰而下。而廣陵則是敵軍力量的核心,他將血氣方剛的兒子帶領本部精兵以為前鋒去攻打,正是各展所長。
既然已經議定,諸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營中準備。劉仁規跟在父親劉金身後,低聲問道:“父親,為何您將精兵都給了孩兒,城中剩下的隻有三千多新募來的百姓,剛剛操練了十餘日,這如何濟得事。”
劉金聞言低咳了兩聲,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反問道:“仁規呀!為父的身體狀況如何你該知道吧?”
劉仁規臉上露出悲戚之色,小心答道:“父親莫要信舍胡生那庸醫之言,父親您今年還不過五十五,再活過二十年也是尋常事。”
“糊塗!”劉金突然停住腳步,厲聲喝道,方才還是佝僂的脊背一下子挺得筆直,方才那似閉似開的雙目中電光四射,便好似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嚇得劉仁規頭立刻低了下來,不敢出聲。
“舍胡生乃是天下名醫,他不過撫了一忽兒的脈,便將為父的病症說的一點不錯,天下間哪有這樣的庸醫?他說為父最多還有三個月的陽壽,又豈會是虛言?更不要說他將為父與他的診金棄於堂上,獨自離去,若說此人欺世盜名,我是決計不信的。”連珠炮一般的話語從劉金的口中噴射出來,原來一個月前劉金突然重病,臥床不起,正好聞名天下的神醫舍胡生遊曆經過和州,為其診斷後便說劉金已經病入膏肓,最多還有三個月的陽壽,劉金聞言製止住憤怒的兒子,鎮靜自若的吩咐給舍胡生一筆豐厚的診金,而舍胡生卻自慚醫術不精,棄重金而去,於是劉金才有了方才那番奇怪的舉動。
劉金厲聲喝斥完之後,看到兒子站在一旁,臉色戚然,心中不由得一軟,伸手在劉仁規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這也是意料中之事,你祖父、曾祖父,我曾祖父都沒活過五十五歲,更不要說我年少時曆經戰陣,手中著實有不少殺孽,能活到今日,已經是意外之喜了。”說到這裏,劉金突然歎了口氣:“本來我呆在這和州,一直都在等待時機,做一番大事。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機會了,可惜壽命也盡了,當真是天命呀!正好米誌誠那廝來勸說為父歸降呂方,我想既然我已經不行了而你年歲尚小,不如便降了呂方,也好為你們鋪好一條路,此番我將精兵都給你,你便可多立些功勞,我在那邊不管成與不成,都會死在任上,呂方看在這個份上,也會高看你與綠兒一眼,我在陰間也能瞑目了。”劉金口中的“綠兒”便是方才交給王自生的女兒劉綠,說到這裏,他目光閃動,不由得老淚縱橫。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劉金與王自生在這邊各懷心事,呂方在京口這邊也沒有閑著,他接受完李遇、李簡二人的投降後,便大發戰船,攻打位於大江之中的金山、焦山、石牌、瓜洲等地,這些位於大江之中的沙洲、石山,位置緊要,曆來都是防禦一方的重要據點,呂方本以為會有重兵把守,也做出了付出重大損失的準備,連剛剛投入使用的臼炮都拿出了不少。可出乎意料的是,在炮聲隆隆的掩護下,鎮海舟師的進攻行動十分順利,很快就將這些要點一一拿下,損失微乎其微,守兵的力量十分薄弱,反應也很遲鈍。這讓呂方越發確定了米誌誠先前提供的徐溫已經挨了他一箭,身負重創的情報的正確性。呂方趕緊遣精兵在瓜洲上築城以為前據,居然到了天黑時分,在瓜州之上已經有了兩千兵,一座木城也已經有了粗粗的規模。
廣陵城中此時也已經得到了瓜洲以及金、焦等江中據點丟失的消息,雖然徐知誥竭力封鎖消息,並派重兵在街上巡邏,但城中還是一夕三驚,各種各樣的離奇謠言在飛速的傳播著,有人說在紫極觀中有一隻三腿的公雞口吐人言,稱淮南當為兩口之人所有;還有人說在周隱舊宅外看到一群彩袍小兒嬉戲歌詠:“今年重陽至,新桃換舊符!”巡邏的武侯想要上前緝捕,那群彩袍小兒便一哄而散,穿牆而過,倒把那幾個巡街的武侯嚇得說不出話來。徐知誥自然知道這些謠言不可能是真的——應該都是潛伏在廣陵城中的鎮海軍細作釋放出來的謠言。但這並不等於廣陵城中的百姓不會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流言,實際上,越是詭異離奇的流言,傳播的速度就越快,越來越多的人都在人心惶惶的等待著廣陵城迎來一個新主人,麵對這一切,徐知誥隻覺得渾身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