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榭相距岸邊也有百十步的距離,雖說岸上圍觀眾人多有目力敏銳的,但也隻能聽到水榭上人影晃動,接著就是一陣驚呼,至於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卻不知曉,隨侍在呂方身旁的王自生拔出腰刀,便要上船,卻被身後呂方一把扯住,沉聲道:“且慢,池塘四周已經被圍死了,爾等插翅也逃不出去,且稍待再說!”
“是!”王自生這才回過神來,正要高聲下令手下嚴加警戒,便聽到水榭上探出一個人頭來,正是那親兵,高聲喊道:“徐溫自盡了!徐溫自盡了!”
池塘四周軍士聞聲先是一靜,過了好一會兒才轟然歡呼起來。對於這些已經遠征經年的士卒來說,徐溫的死是一個標誌性的事件,這意味著遠征終於結束,他們不用天天晚上躺在陰濕冰冷的地麵上,靠著篝火取暖,白天依靠冷硬的幹糧充饑,背著冰冷而又沉重的鐵甲,去和眼前的陌生人互相廝殺了。終於可以帶著恩賞,回到鄉裏和家人團聚了。想起家中的妻兒父母,草屋田地,還有出征身隕的袍澤,不少人眼裏已經滿是盈眶的淚水,悲喜交加,激昂的歡呼聲很快夾雜著低沉的抽泣聲,不由得讓人心酸。
此時早有人上前將那棧道修好,呂方一行人上得水榭來,隻見地板上橫躺著兩具屍體,一旁有一名老婦跌坐在地,目中淚光閃動,依然癡了,正是徐妻。地上一屍仰麵朝天、雖然臉色紫黑,肌肉扭曲,但呂方還是認得出來正是徐溫本人,輕歎了一聲,道:“此人雖然所行多有可議之處,倒也是個人物,如今既然已經身故,辱屍之事也就罷了!”說到這裏,呂方回頭對身後的徐知訓道:“徐公子,骨肉之恩不可忘。為防止有人散步謠言,我要將汝父屍首在廣陵東門示眾三日,三日後你便可將其收去安葬,汝母你現在便可接走,如何?”
徐知訓趕緊下跪拜謝道:“大王寬厚,恩及罪人,家父若是泉下有知,亦當自愧,便是結草銜環,也難得報大恩萬一!”
眾人聞言個個臉色怪異,如王自生這般年紀較輕,城府不夠深的幾個,幹脆嗤笑出聲來。這徐知訓自己拜謝呂方倒也罷了,居然還替剛剛被呂方逼死的父親向呂方拜謝,若徐溫此時活轉過來,也會被這樣一個活寶兒子給氣的嘔血三升,重新死過去了。可徐知訓卻是臉色如常,仿佛根本沒有聽到旁人的嗤笑聲,恭恭敬敬的對呂方磕了三個頭。
呂方微笑的點了點頭,伸手將徐知訓攙扶起來,好一副君友臣恭的模樣,這時一旁的軍士將另外一具屍首翻過身來,隻見那人雖然早已氣絕,但雙目圓瞪,嘴巴微張,好似正在瞠目高呼,虎虎而有生氣,宛若生時一般。呂方驚咦了一聲轉身向徐知訓問道:“這是何人,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徐知訓上前一步,仔細辨認了一下,恭聲答道:“此人乃是徐溫的義子,姓徐名知誥,家父受傷之後,廣陵兵權便落在此人手中,最是頑冥不化,這般也是罪有應得!”
呂方看了徐知訓一眼,笑道:“那依公子所見,當如何處置呢?”
徐知訓小心的看了看呂方臉上神色,對方臉上笑吟吟的,一副團團富家翁的模樣,卻是全然猜不出真意,心中不由得一虛,一咬牙低頭答道:“這等逆賊,依照法度,自當五馬分屍,於廣陵各門示眾,以儆效尤!”
“哦?”呂方應了一聲,在徐知誥屍首旁繞了一圈,打量了一會,卻不置可否,並沒有立即表態讚同或者反對,一旁的徐知訓心中卻是越來越發毛,他垂首靜待,雖然已是冬季,但他的鬢角還是滲出一滴滴汗珠,沿著臉頰滑落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便好似一滴滴蠟汁落在徐知訓的心上一般。
“既然徐公子這般說,那此事便由公子來處置吧!“呂方突然笑道:“廣陵城中情形,公子也清楚的很,既然如此,便一事不煩二主,也請公子多花些心思一起處置了吧!”說罷,便揮了揮手,自有人將徐知訓引領下去。徐知訓剛剛走遠。一旁的王自生便出行躬身道:“那徐知誥雖為仇敵,但力戰不屈,以身殉主,端的是條響當當的好漢子,勝過徐知訓那廝百倍。大王您能夠對徐溫法外施恩,為何卻要讓徐知訓對此人施以酷刑?實在是讓誌士喪氣。”
呂方聞言莞爾,笑道:“誌士?自生你說的是你自己吧!”一旁眾人聞言不由得哄笑了起來,王自生畢竟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戰陣上白刃箭矢也不曾避讓過,但在眾人的嗤笑之下,卻是有些心虛,口中嘟囔了兩句。一旁的陳允笑道:“大王此舉必有深意,王小將軍隻管照著去做便是沒錯,再過兩年你便明白了!”
“無恥之尤!”眾人心中都閃過這個念頭,可表麵上都不得不裝出一副讚同的模樣,齊聲應和。其實之中幾個心思敏銳的已經猜出了幾分呂方的心思,他故意讓徐知訓做這等惹人怨恨之事,便是因為此人立下大功,不得不論功行賞,給予官爵,但又害怕徐知訓狼子野心,遺禍無窮,便故意讓將那些惹人怨恨之事交給他做,也好保持自己手上幹淨。隻是這等人主的陰微心思即是少不得,卻也不可拿在大庭廣眾之下公布出來,做臣子的這時候還是裝做沒看見為上。
呂方看了看,覺得此間事情已經處置完畢,便退出城外,回到鎮海軍大營之中,換了一件醬色圓領袍服,隻帶了陳允一人,便來到後營一頂戒備的十分森嚴的帳篷,早有看守將佐替其挑開帳簾。呂方進得帳來,隻見帳內的矮幾後坐著一名中年華服婦人,婦人身旁有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在矮幾上用手指寫寫畫畫,口中還念叨些什麽,倒也自得其樂,正是史太夫人和楊隆演二人,兩旁各站著一名健婦,乃是看守這母子倆的。那孩童聽見呂方進帳的腳步聲,抬頭看見這兩個陌生人,臉上現出驚惶之色,轉身便撲入那史太夫人懷中。夫人將孩童納入懷中,雖然竭力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但呂方不難從對方顫抖的衣袖下擺裏看出她心底的恐慌。
呂方打量了一下帳中布置,隻見各種家什一應俱全,暗自點了點頭。這時,呂方低咳了一聲,身後的陳允會意的使了個眼色,那兩名健婦便小心退下,此時帳中便隻剩下呂方、陳允以及史太夫人母子四人。
“太夫人,弘農王!某家便是呂方呂任之!”呂方整了整頭上的纀頭,唱了歌肥諾道:“此番於二位見過禮了!”
太夫人見狀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應對,是下拜還禮還是厲聲叱嗬,正當此時,她懷中的楊隆演不知受了什麽刺激,突然哭鬧起來,將太夫人倒弄得手忙腳亂,一旁的呂方和陳允見狀,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從對方臉上都看到了一絲苦笑。
史太夫人好不容易才將懷中的孩兒安撫好了,對呂方歎道:“今日讓呂公見到這般窘態,某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某今日就問一句話,呂公打算如何處置我們娘倆?”
饒是呂方一張臉皮早已千錘百煉,比起廣陵的城牆來隻怕也薄不了幾分,此時麵對孤婦稚子也不禁有些尷尬,早已在腹中打好了的稿子一時間也說不出口。一旁的陳允趕緊接口答道:“太夫人請放心,我家主公看在先忠武王的麵子上,不會為難二位的。此番主公微服而來,便是為何與太夫人相見方便的。”
史太夫人也是靈醒的人,立刻便聽出了陳允話中深意,呂方此番來若是身著後梁所策製的袍服,他們二人的身份便隻有俘虜一個,但此番便服而來,其中的機樞便多了許多,想到這裏,史太夫人精神立即一振,斂容福了一福,道:“自從先夫去世之後,淮南便是多事。如今局勢便是這般,若能保全楊氏一族性命無憂,呂公但有所命,妾身無有不從!”
“太夫人但請放心!”呂方聞言大喜,笑道:“先武忠王行善甚多,自當遺澤百代,若太夫人應允了某家此時,淮南之珍,吾自當與楊氏共之。”原來此時廣陵既然已下,淮南作為一個整體的勢力便已告瓦解,周邊其他勢力自然也會競相侵吞拉攏,想要分一杯羹,呂方自然也不會落於人後。固然已經占據了淮南腹心地帶的鎮海軍據有最大的優勢,但這種爭奪戰光是有強大的武力並不夠,名分、政治、人情乃至很多其他方麵的“軟實力”也不可或缺。如果作為楊行密遺孀和楊隆演監護者的史太夫人,就是說服淮南諸將的最好人選了。和徐溫不同,已經有了強大班底的呂方並不在乎史太夫人在這個過程中獲得更多的威望,自然也不用對他們的生命有什麽危害了。
從老家趕回,韋伯隻覺得人的生命就如同朝露一般,去日無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