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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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雨

公元917年,唐天佑十四年。

瓢潑的大雨澆在地上,就好像天河乍破,河水傾瀉在大地上,舉目望去,天地間仿佛有一道半透明的簾布架設,透過雨幕,數丈外便看不清楚人臉,遠遠看去隻能看見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無數的人馬行進在官道上,在無數隻腿腳的踐踏下,平日裏夯製的如同邸石的路麵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潭,無數的人和牲畜都在這裏一步一滑的掙紮著,遠遠望去,竟然看不見首尾。

路旁的高地邊緣,一名將領,正凝視著行進中的軍隊,暴雨抽打在他的蓑衣上,就好像無數隻長鞭抽打在他的身上,但他還是站的筆直,身形一動不動,便好似一支筆直的長槍。此時那將領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轉過身來,隻見一名渾身泥濘的軍官一步一滑的趕到麵前,他身上的擋雨的鬥笠和蓑衣早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整個人被雨水淋得透濕,便如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此人趕到那將領身旁。躬身喊道:“都督,雨太大了,前麵的路更糟糕,完全就是一個大泥潭,不要說輜重車馬,就是步卒也是三步一滑,五步一跤的,這樣下去不成的,不如且退兵吧!”

“退兵?”那將領冷哼了一聲,隻見他兩道劍眉斜插入鬢,生的英挺異常,雖然臉色早已被暴雨澆的如鐵青一樣,但整個人卻絲毫沒有畏縮之態,他上前一步,冷聲道:“劉賊挾持下蔡城降,壽春危在旦夕,如今不過是下雨便要退兵,若是粱賊的箭雨落下來,你們豈不是要解甲等死了?”

“末將失言,罪該萬死,請都督治罪!”那軍官被主將這番話搶白,立刻嚇得跪伏在泥濘之中,一動也不敢多動。原來這披甲主將不是別人,便是吳王呂方的嫡長子呂潤性,經過這些年來在軍中的曆練,他已經長成了一個剛毅英挺的青年人,如今正擔任壽州觀察使,都督淮西諸州軍事之職。數日前,駐守壽州旁重要城戍下蔡的部將劉安突然叛變,歸降後梁。那下蔡城位於壽州之北,淮水西岸,自古便為淮上要戍。其城有新舊兩座,舊城在淮水西岸,新城在淮水之東,硤石山下,兩城隔河相望,扼守淮水咽喉。下蔡之地,北麵是穎水入淮之口,南有淝水入淮之口,三條河道匯集於此地,乃是交通樞紐,若是吳軍控製了此地,便斷絕了淮水南北和東西兩個方向的交通,可以保護壽春的安全,有效隔絕沿淮來犯之敵;反之後梁軍隊控製了此地,則可以切斷吳軍從廣陵沿著運河北上然後逆淮河而上和沿著淝水北上兩條援兵的道路,形成對壽州的半包圍態勢。那劉安所在的便是上蔡舊城,位處東岸的新城由於位處後方,守備兵力要單薄的多,而且此時說不定劉安已經得到了後梁援兵的增援,已經渡河對新城發起猛攻了。所以呂潤性才不顧暴雨,以吳國儲君之尊,親領精兵北上,趕往下蔡。

“起來吧!”呂潤性走到軍官身旁,輕拍了兩下他肩上的甲胄,沉聲道:“我知道士卒行伍辛苦,但你在軍中也呆了這麽多年了,難道對上蔡城的緊要之處還不知道嗎?若是此地易手,壽州門戶便大開,而壽州便是淮西的大門。如今父王正督兵討伐馬楚,戰事正是緊要時候,我身為人子,又豈可讓他為此處分神?下雨行軍是難,但下雨也會讓劉賊不備,才能出其不意。今日莫說是大雨,便是下刀子,你們明天天明前也必須給趕到下蔡新城!”

“喏!”那軍官應了一聲,爬起身來,沉聲道:“都督請放心,末將今日便是累死在路上,也不會耽擱了行程!”說罷便要向高地下跑去。

“且慢!”呂潤性伸手攔住那軍官,伸手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那軍官身上道:“且先披上這擋擋雨,待到攻下下蔡城,斬得劉賊之首,本都督自當大擺酒席,為將士們驅寒!”

那軍官看到呂潤性以少主之尊,竟然解下雨具披在他身上,自己卻站在雨中,一時間竟然推辭,呆站在那裏。正當此時,下麵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一陣嘶鳴聲,原來一輛大車陷入泥坑之中,可拉車騾馬蹄子陷在泥濘的官道上連連打滑,任憑趕車的車夫如何抽打,那大車還是在泥坑中動彈不得,將官道堵了一大半,行軍的隊列一下子混亂起來了。

正當那車夫無可奈何的時候,突然一人從旁邊衝了過來,扶住車轅,猛推了起來,隨之也有不少其他人一同上前推車,在眾人合力之下,終於那大車晃晃悠悠的開始挪動了起來,離開了那泥坑,那車夫回頭剛要道謝,突然發現那第一個幫他推車之人身上甲胄華麗,竟然是一軍之首呂潤性,不由得嚇了一跳,險些一跤跌入一旁的泥坑中。

呂潤性看了看正在雨中艱難行軍的軍士和將道路塞得嚴嚴實實的大車,伸手招來副將,大聲問道:“這裏離新城還有多遠?”

那副將竭力提高自己的嗓音,以求蓋過雨聲,大聲喊道:“約莫還有二十裏!”

呂潤性皺眉思忖了片刻,大雨擊打在他的甲葉上,又濺射開來,看上去仿佛是一座無生命的塑像。過了半響,呂潤性對那副將下令道:“你且領兩百騎,兼程急進,趕往新城,讓城中守將準備幹糧炭火,以及各種給養,知道了嗎?”

“準備炭火幹糧,末將知道了!”副將重複了一遍呂潤性的命令,問道:“那若是新城已經為劉賊所據,末將該如何處置?”

副將的反問一下子讓呂潤性陷入了沉默,這正是他現在最擔心出現的情況,他讓副將領輕兵急進,增援新城守兵,同時通知新城中的守將準備各種給養,這樣他就可以讓後麵的大部丟棄攜帶的各種給養,輕裝疾進,趕到新城後用餐休息後立刻渡過淮水攻打對岸的下蔡舊城,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那副將也是老行伍了,一聽呂潤性的命令就知道主將的意圖,便出言指出了其中的隱患,如果此時劉安也不顧大雨,攻破了新城,輕裝急進的吳軍趕到新城之下就會陷入進不可戰,退無後繼的窘境,很有可能落入一觸即潰,全軍潰敗的下場。那副將作為呂方特別為愛子挑選的輔佐之人,在這個時候自然要提醒年輕的主將,畢竟呂潤性的身份不同,相比他本人的生命安全,不要說區區一個下蔡城,就算是壽州,甚至整個淮西的價值都要小得多。

呂潤性沉默了片刻,顯然他也在考慮自己行動的利益和風險的比較,場中頓時靜了下來,除了風雨之聲以外,幾乎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呂潤性的決定。

過了半響功夫,呂潤性終於開口道:“若是新城已為劉賊所據,你便立即退兵報信,不可戀戰!”

“喏!”那副將躬身領命,便轉身離去了。很快,隨著一陣戰馬的嘶鳴聲,一隊騎兵便向北飛馳而去。呂潤性看著在雨幕中迅速消失的騎兵背影,猛的轉過身來,大聲下令道:“傳令下去,將大車全部推到道旁去,士卒全部輕裝,隻帶軍器盔甲和一日口糧,兼程趕往新城!”

下蔡舊城,屋中的四角各自放著一隻火盆,火盆散發出的熱氣將屋子裏麵烘烤的幹燥而又暖和,和城外的泥濘的雨地來看,這裏簡直就是天堂了。

“再往下麵按點!再用點力!”劉安懶懶的說道,身後的婢女感激依照主人的要求用力按摩起來。劉安的個子並不高,但十分寬厚,腦袋仿佛陷入了肩膀之中,整個人好像沒長脖子,他的身體仿佛被放在哪裏壓扁了一般,看上去頗為滑稽可笑。但實際上,劉安卻絕對不是一個滑稽可笑的人,從一個並無什麽背景的流民頭目,在淮南被鎮海軍吞並之後的重新歸與混沌的淮上地區,爬到今天一城之主的地位,他並不缺乏勇力和狠毒,很多人被他滑稽的外表所欺騙,最後卻死在他的背叛和襲擊之下。呂方攻取了淮南之後,並沒有立即進取淮河兩岸的中間區域,將這裏當做一個和後梁之間的緩衝地帶,對於這塊地區的原淮南守將們,他隻要求名義上的臣服而非實際的控製。而將主力用於向南進取,用了大約五年的時間控製了江西、南漢所在的大片土地,和馬楚進行了長期的戰爭,直到最近擊敗了馬楚的主力後,進圍長沙,加上早已成為吳國服用的福建威武軍,實際上呂方已經控製了長江以南的絕大部分帝國領土。眼看南方的爭霸戰爭已經進入了尾聲的現在,呂方才抽出手來重新將實力投入這塊緩衝區域,企圖建立對這塊區域的直接控製,無形之間,這塊地區的遊戲規則便發生了變化,劉安的背叛也就發生在這個大背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