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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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高賴子

江陵,大江自蜀東流入荊州界,出三峽,至枝江,分為諸洲,凡數十處,盤布川中,至江津戍而後合為一,故江津為荊南之要會。其地離三峽直線距離不過兩三百裏,然由於江道迂回,幾有六七百裏,加之兩岸地勢低下,水易漫流,極易發生水害,且江中沙洲遍布,兩岸多有湖泊支流,其地多有江*賊橫行。唐末時,黃巢、雷彥威先後攻略此地,荊南一帶被這些流賊燒殺的幾乎數百裏沒有人煙,之後高季昌赴任此地後,修建城邑,招募流民,由於高季昌長袖善舞,在周圍幾個強大勢力間輾轉騰挪,荊南之地雖然地少兵寡,竟然也在這亂世之中成了一片淨土,加之此地正處南北要衝,商旅往來極多,小小的江陵城居然也有數萬戶口,人煙稠密,經濟繁榮,儼然一副太平景象。

但是這一切在天佑十四年改變了,呂吳大軍在打敗了南方的最後一個強大敵人馬楚之後,開始掉轉矛頭,準備指向中原,而弱小的荊南便橫亙在呂吳大軍前進道路上。他再也不能用所擅長的在三個雞蛋上跳舞的技巧來解決眼前的敵人,現在擺在高季昌麵前的選擇題就很簡單了:要麽老老實實放下武器,打開城門,迎接呂吳大軍進城,換了一個虛號,在建鄴的某間宮殿裏養老;要麽放棄自己的原先的半獨立地位,向梁國輸款投誠,換來援兵以擊敗北侵的呂吳大軍。作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藩鎮頭目,高季昌在決定性的嶽州會戰結束之後,立刻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江陵通往襄陽的官道上,久未出現的進貢車隊和使節相屬於道,他們隻有一個目的,爭取到足夠的援兵以擊退即將到來的呂吳大軍。

但是這些年來高季昌的狡猾和多變造成的惡果終於表現出來了,他的豐厚貢物和使節隻換來了鄙夷和懷疑,他過去的所有行徑在提醒著梁國的高層們,這個用恭順的言辭向他們求援的家夥是多麽的不可信任。作為高季昌最近的鄰居,梁國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孔勍大聲的提醒著朝中諸老們,就在不久前,這個不知忠誠為何物的家夥聲稱要出兵助梁伐晉,可是兵鋒卻指向梁國山南東道的治所襄州,幸好被自己擊敗,自此之後,身為梁臣的高季昌不但自己不輸送貢賦,還卡斷了南方其他忠於梁國的藩鎮朝貢的道路。對於這樣的家夥,孔勍的建議代表了絕大部分梁國高層的態度:“在名義上表示會派出援兵,使其全力抵抗呂吳的侵攻,以免其不戰而降,讓呂吳不戰而得江陵。而實際上卻屯兵於襄陽坐山觀虎鬥,見機行事。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絕不為這個卑鄙的家夥浪費一滴梁軍士卒的寶貴鮮血!”

但是此時身處江陵城中的荊南節度使高季昌本人並沒有感到半點對自己過往行為的懺悔。對於這個出身低微的家夥來說,采用欺騙、叛逆等各種違反世間道德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沒有什麽不對的,既然強大的、高貴的那些家夥可以利用自己在力量和出身上的優勢贏得勝利,那麽象自己這些弱小的、出身低賤的人采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手腕達到自己的目的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以他的頭腦,高季昌不難從返回的使者的回稟中判斷出梁國高層的意圖:先讓自己在抵抗呂吳大軍的戰鬥中流幹最後一滴血,然後再參加戰鬥,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的戰果。可是這次和以往不同,明了一切並不能幫上太多忙,畢竟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知道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

“孔勍這個蠢貨,他根本不知道呂方到底有多麽可怕,比起他的新軍,以前的楊吳、馬楚什麽的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如果我們不乘著他還沒有奪取荊襄上遊之地之前,合兵一處,擊敗他,那麽不出二十年,不,也許隻要十年,天下都會被他一口一口吃下肚子去的!”高季昌憤怒的抱怨道,眼前的使節畏懼的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以免自己閃爍的目光惹來主公的遷怒,這可並不是沒有先例的。

梁震看了看場中情景,無奈的歎了一口氣,做了個讓那使節退下的手勢,那使節頓時如蒙大赦,飛快的躬身施了一禮,便快步退下殿去。此時寬廣的殿堂上隻剩下高季昌與梁震二人。

高季昌突然停住腳步,來到梁震身前,沉聲問道:“先輩,如今我已經無計可施,水師已經敗於彼手,陸師更非其敵,江陵城郭雖然堅固,但也擋不住呂吳的重炮,又無外援,你可有什麽妙策?”

梁震微微沉吟了一下,右手下意識的撫摸著身上所著的白袍的褶皺,他本是前唐進士。歸蜀時路進江陵,高季昌愛其才識,強留之欲上奏為節度判官,但高季昌本是汴梁城中一富人家奴,梁震深恥為其僚屬,又恐直接拒絕激怒對方,惹來殺身之禍,便托辭道:“震素不慕榮宦,明公不以震為愚,必欲使之參謀議,但以白衣侍樽俎可也,何必在幕府!”高季昌信以為真,便將其留在府中,以為謀主,以先輩相稱(唐人呼進士為先輩)。他抬起頭來,眼簾上投射出高季昌的身影,這個出身低微的藩將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魁梧而又勻稱的體型,威武的國字臉型,在高聳寬大的額頭下麵是挺直的鼻梁和明亮的眼睛,豐厚的雙唇下留著精心修剪過的胡須,唯一和平時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中閃爍的並非計謀得逞的興奮光芒,而滿是絕望。一時間,梁震的心裏幾乎感覺到一陣快意,對於眼前這個施恩於自己而又將自己強拘在身邊的家夥,他的感情是頗為矛盾的,但是很快,對於利害的冷靜判斷就占據了上風,作為高季昌的主要謀士,一旦高季昌完蛋了,自己也很難逃脫池魚的命運,畢竟在這個武夫當國的時代,自己一介文士的命運是難以自主的。

“明公,荊南城小兵寡,位處兩強之間,唯一的一條生路並非兵強城堅,而是擇勝而從。”

高季昌聞言點了點頭,梁震的建議很符合他的口味,這些年來荊南之所以在幾家實力遠勝於荊南的藩鎮夾縫中活的有滋有味,倒不是高季昌在兵法上有什麽獨到之處,而是在站隊上頗有一番功夫。他沉聲問道:“先輩所言頗和我意,隻是如今那梁國不發援兵,兩家未曾交兵,我又如何擇勝者而從呢!”

梁震笑道:“這有何難,明公大可遣一使節前往吳軍處,攜重金犒軍,言吾等非不願降,隻是襄州未下,若是呂吳大軍入城,隻怕梁軍南下,大軍廝殺之處,苦了荊南百姓。請吳軍先北上,先下襄州,那時江陵自當開門歸降。這般一來,明公便可擇勝者而從之!”

高季昌聞言皺眉思忖了片刻,問道:“那吳軍統帥會不會以為這是我方的緩兵之計?”

“明公你想想,江陵、襄州乃是一體,吳軍攻下江陵之後,必當北上直取襄州。遲早要和梁軍決一死戰,如今我方先示好與他,彼便不用在就江陵城下消耗兵力,可全力從夏口逆漢水北上,直取襄州。那時若能擊敗梁軍,拿下襄州,江陵便是一座孤城,他們也不怕我們不實現諾言;若是他們被梁軍擊敗,就是江陵在手也把守不住,還不如大度些。”

“那吳軍會不會以為我們想要騙他們大軍北上而在後麵玩些小手腕呢?”

“明公可將公安、石首二縣割讓於吳軍,那兩縣正處長江要衝,而我軍兵少,無力堅守,吳軍統帥得之,必然會信任我方的提議!”

高季昌聽到這裏心中不由得暗自點頭,隻是他心思縝密,城府極深,又問了七八個問題,最後方才點了點頭:“此計雖好,但若是得力之人前往,隻怕還是不成,一事不煩二主,隻得麻煩先輩一次了!”

梁震斂衽行禮道:“某受明公厚恩多年,今日能報得萬一,自當從命!”

殿內二人剛剛議定,殿下突然快步衝上一人來,撲倒在地,急聲道:“大事不好了,吳賊剛剛攻下了沙頭,離城不過十五裏了!”

高季昌聽到這驚人的消息,身子一晃,險些立即跌倒在地,幸好被梁震伸手扶住了,他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方才重新睜開,隻是方才還紅潤的臉龐此時卻已是一片慘白,仿佛大病初愈了一般。

“你重新說一遍,到底是什麽回事?石首、公安等地並無軍情傳來,怎的沙頭卻被吳軍攻占,守將現在在哪裏,定然是吳賊水師前鋒襲擾,守軍疏忽大意才這般的。”此時的高季昌已經全無平日裏的鎮定自若,整個人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稟告相公,具敗兵通報,江上吳賊有大船數十條,小船不計其數。吳賊以千餘人登岸,守將倪可壽因城薄牆矮,無所憑借,便督領守軍逆擊之,然吳賊以長槍列陣,吾軍再三突之而不勝,倪將軍身中數彈而亡,全軍大潰,吳賊乘勢占了沙頭!”

高季昌久經戎行,聽那軍使說道這裏,已經明白吳軍這次隻怕不是普通襲擾,否則不會動用這麽大規模的船隊,那沙頭城位於江陵城郭東南十五裏,乃是商賈輳集之處,相傳楚故城也。亦謂之沙頭市、沙市。其地本為江邊沙洲,江水漲落衝刷,經常崩塌,後守臣築長堤才逐漸穩固了下來,形成了一個三麵環水的半島,由於交通方便,又可以持水為防,地形險固,此地便逐漸興勝起來,此地以南便是沙市南即江津戍,對岸即馬頭岸,都是大江上的重要渡口,是以由湖南進取荊南者,多先攻取此地。在另一個時空裏,楚王馬殷分別於朱梁開平二年和後唐天成三年兩次進軍至沙頭,結果都是高季昌懼而請和,守將倪可壽便是荊南名將倪可福的胞弟,所領也是高季昌麾下親軍,卻被吳軍一鼓而破,也無怪高季昌此時這番失魂落魄的表現。

梁震見高季昌如此,靈機一動,沉聲道:“明公,吳軍行動如此迅速,某自請立即出發,否則若是讓其兵臨城下,隻怕便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高季昌突然受到這樣的重大打擊,方寸大亂,見梁震這般不顧自身安危,心下也不禁有些感動,不禁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臂,道:“先輩如此恩重,我何以堪之,請受季昌一拜!”說著便要躬身下拜。梁震趕忙讓開,沉聲道:“明公不必如此,如今時間緊迫,我這就回去準備一下,午後便立即出發!”

高季昌點了點頭,親自送梁震下殿,看著北麵有些殘破的佛塔,不由得對其低聲祝禱道:“信男高氏季昌此番若能渡過此次難關,定當興建寺廟,重塑金身。往菩薩保佑!”

梁震站在船首,秋日的江風凜冽的很,將他身旁的大旗刮得獵獵作響,可梁震卻一襲白袍,毫無避讓的模樣,讓一旁知道內情的護送將佐也不禁暗自佩服,也怪不得這位先生如此受相公敬重,不說別的,隻憑這副膽略也非常人所及。

可此時梁震的心頭卻滿是脫離牢籠的輕鬆,他本出身於陝西大族,又考中進士,卻被迫為出身奴籍的高季昌效力,心中一直以為大恥,隻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屈身江陵,這次出使便算換了高季昌這些年來厚待的情分,今後便是天高憑鳥飛,海闊憑魚躍了。

梁震座舟過了百裏洲,江麵豁然開朗,對麵便是沙頭市,早有吳軍的巡邏快船圍了過來。船上軍士趕忙放下船帆,落下船錨,升起白旗,以免吳軍誤以為是荊南哨探,發起攻擊。吳軍快船見了,便慢慢靠了過來。梁震乘機將敵船打量了一番,隻見這吳軍快船首尾各有一門小炮,兩側伸出八對長槳來,頂部和兩側有覆蓋有鐵片的厚木板保護,兩側還有不少孔洞,應該是用來發射弓弩火銃的射孔,此時兩船相距不過十餘步了,梁震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孔洞伸出陰森森的銃管,指向自己這邊,讓人不禁膽寒。

“對麵船上人快將兵器丟上甲板來,不然莫怪老爺手下無情!”吳軍船上傳來一個聲音,座船上的校尉向梁震這邊探詢性的看了一眼,梁震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其服從吳軍命令,很快十餘張強弓,三四把火銃,還有一些刀矛標槍散落在甲板上,那校尉高聲喊道:“船上的是荊南高節度的使者,有要事稟告貴軍統領,還望這位兄弟通傳一聲!”

對麵船上微微沉默了一會,接著便有一人大聲笑道:“使者?什麽勞什子使者,再過兩日打進城去,將那高賴子捆了來見我家都督,還用的著這般麻煩!”對麵吳軍舟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得意的哄笑聲。

梁震聞言皺了皺眉頭,隨即對那戰船拱了拱手,從懷中取出一副銅符來,對那州中晃了晃,沉聲道:“某便是高相公的使者,既然列位不願通傳,我等回去便是,列位將這銅符轉呈上去便是!”說到這裏,梁震便將手中銅符向對麵船上擲去,那銅符落在甲板上,彈了兩下,停在船舷邊上,險些落入江中。

吳軍戰船艙中跑出一個漢子來,正是這船的頭目,撿起那銅符一看,隻見這銅符製作的頗為精致華麗,又看到梁震神態沉靜,儀表非凡,心下倒先虛了三分,趕忙催促手下靠上座船嗎,對梁震唱了個肥喏,道:“這位郎君且住,請將銅符收回,請隨我等來便是!”

梁震倒也不以為甚,伸手收回銅符,笑道:“也好,便勞煩了!”

那頭目見梁震不卑不亢,心下倒是多了幾分敬意,便在梁震船上帶路,一路向沙頭行去。一路上梁震看到江上吳軍舟船巡邏如梭,岸上正修築壁壘長圍,顯然動用的兵力不在少數,不由得暗自心驚,此次吳軍如此興師動眾,對於江陵已是勢在必得,又豈會被自己幾句話輕輕開解去了,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韋伯這裏向大家道個歉,書中有一個錯誤,曆史上高季昌改名是在李存勖克粱之後,為了避諱(李存勖的祖父名叫李國昌)才改名為高季興,前麵提到的高季興應為高季昌,望大家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