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薛舍兒站在房簷前,活動著腰腿,經過昨晚的劇烈運動,他的腰背肌肉有點發麻,但精神卻好的出奇。這時安護陳從後院走了出來,看見薛舍兒,拱手笑道:“恩公昨夜休息的可好?”
薛舍兒臉上微微一紅,想起了昨夜的事情,趕忙拱手笑道:“這般‘恩公恩公’的也不好說話,不如你我便兄弟相稱如何?”
安護陳笑道:“也好,既然如此,某家便也不矯情了。薛兄你在呂吳軍中多年,對於火器定然熟悉的很,我也不瞞你,現在晉軍中火器倒也還有點,但熟悉火器使用編隊的人才卻是半個也沒,稍微懂一點的便受到重用。安兄不如將那生意的事情了了,便住在我這裏吧!像你這等做到指揮使的,我尋個機會稟告上去,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定當重用。”
薛舍兒聽到這裏,心中大喜,想不到自己苦心尋覓的機會這麽容易便到了自己麵前,趕忙笑道:“甚好,那我先去客棧裏和夥計把帳結了,再給那東家寫封書信,交代一番才好!”說罷便要出門,卻被安護陳上前攔住道:“何必這般麻煩,不如你在我這裏將書信寫好,讓我派個夥計帶去,再將薛兄的行李取來,你我兄弟隻在家中吃酒便是。”說罷便招來一個仆人,薛舍兒無奈,隻得回到屋中手書一封,隻說自己在這邊遇到故交,一切妥當,便寄居此地了,汝輩售賣貨物完畢後隻管回去,替自己拜別東家,並將寄存在東家處的資財細軟一起運來。他害怕有人半路上察看自己書信的內容,所以在書信中也未曾留下什麽關鍵話語,他此次同行的副手是個精細的,想必看了信中內容便知道該如何應對。
自此薛舍兒便留在安護陳宅中,一時間也沒有什麽事情。他每日裏在鄴城中閑逛,倒在酒肆中得來了不少消息。原來李存勖亡故後,晉王之位由其嫡子李繼岌繼承,繼位之後便返回北都晉陽,隻留下其老臣張承業為權知觀軍容使呆在鄴城,與身為晉軍守將、統領河上大軍的李嗣源隱然間成了一種分庭抗禮的局麵。隻是張承業和李嗣源二人都是識大體的,而且張承業雖然身為監軍,但立身極正,凡事皆從正理出發,對李嗣源並無製肘之處,是以二人自李存勖重創之後,內心中早有芥蒂,但表麵上還是一團和氣,這鄴城之中表麵上還是一片平和,隻要稍微有點見識的,早就感覺到了平靜的表麵下的湍急的潛流。
這天薛舍兒剛剛走到安宅巷口,便看到安護陳站在那裏東張西望,一副心神不靈的樣子,他還來不及開口招呼,便看到安護陳快步想自己跑來,連聲道:“左等右等總算把你這個活祖宗等回來了,快隨我去換衣服!”說話間便扯著安護陳胳膊向院內跑去。
薛舍兒見狀心中一動,表麵上卻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安兄你這是作甚?”
“快替薛郎君換衣服!”安護陳一邊招呼奴仆,一邊解釋道:“還能有啥事,今日正式總管召見的日子,我找到個機會將你的事情稟告上去,想不到竟然立刻就要見你,回來卻說你出去外麵了,還不急煞人了!”說話間早有仆役將袍服纀頭送來了,替薛舍兒打扮好了,又換上一雙烏靴,這才上馬一路往李嗣源府上去了。
二人進得府門,一路上薛舍兒小心觀察,隻見李嗣源這個晉軍首將,鄴城中的實際最高權力者所居住的府邸雖然麵積很大,但裝飾卻十分普通,甚至到了一種簡陋的地步。待到了一處院落外,安護陳便讓薛舍兒在外間等候,自己進院中通傳,薛舍兒注意到雖然這院落守備森嚴,但進出的將佐文吏禮節卻十分簡單,顯然這裏的主人還保持著草原上遊牧武士的那種誠樸剛毅的作風。薛舍兒正考慮著要如何才能完成吳王交給自己的任務,安護陳已經從裏間出來了,對薛舍兒低聲道:“快隨我來,總管要立刻召見你!”
薛舍兒進得院中,隻見院中站著十七八條漢子,正圍作一團,看身形氣度應該都是河東軍中的中高級將領,當中一人生的體型矮壯,五短身材,但氣度森嚴,手中正擺弄著一支火繩槍,便是晉軍蕃漢內外馬步軍總管李嗣源。那李嗣源似乎感覺到了薛舍兒的觀察,突然抬起頭來,向薛舍兒這邊掃視過來,便如冷電一般。薛舍兒本能的避開雙眼,斂衽下拜道:“男女薛舍兒拜見總管!”
李嗣源排開眾人來到薛舍兒身前,饒有興趣的打量了一會跪在地上的對方,突然問道:“你為何知道我便是總管?莫非你見過我不成?”
薛舍兒額頭上立刻滲出一層冷汗來,他來之前的確察看過職方司中晉軍幾個重要人物的資料,知道李嗣源身形矮小,是以才一下子認出了此人,卻被想到露出了馬腳,情急之下答道:“總管威嚴深重,是以小人才一下子認出來的!”
“哦?當真如此?”李嗣源卻是不信,他自知自己體型矮小,行伍出身,骨節粗大,粗粗看去不過是一個普通沙陀奇兵,方才自己也不過穿了件尋常袍服,此人一下子認出了自己的確十分可疑。
薛舍兒見李嗣源還是不信,心知自己生死已經係於一發之間,一咬牙答道:“總管雖儀容不足以威遠國,然床頭捉刀人,方是真英雄!”
薛舍兒話音剛落,院中頓時一片嘩然,眾將臉上都現出一片怒容,不少人已經拔刀出鞘,要將這個出言不遜的家夥一刀斬殺了。正當這個節骨眼上,卻聽到李嗣源笑道:“汝以魏武比吾,某家如何當得!”原來薛舍兒方才話語中的“捉刀人”卻是出自《世說新語》中記載的一樁軼事:三國時曹操即將接見匈奴來使,由於曹操自己身材矮小,恐怕為使節所輕視,便讓身形偉岸美須的手下崔季珪代替自己坐在魏王的位置上,自己則換作衛士打扮,捉刀站在床頭侍候。接見完畢後,曹操使人詢問匈奴來使魏王如何,結果匈奴使節回答:“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真英雄也!”薛舍兒這般說卻是辯解李嗣源雖然身形矮小,但卻掩不住真英雄氣概,自己才能如同那個匈奴使節一般認出對方,卻沒想到晉軍眾將多為沙陀胡人,質樸不文,哪裏看過《世說新語》,險些丟了性命。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更不要說是這麽有水準的馬屁。李嗣源被拍了這一下,臉上的神色頓時好看了許多,他伸手扶起薛舍兒笑道:“薛壯士,安衙推說你在吳軍中做到指揮使,對於火器精熟的很,今日招你來便是讓你為我等演練一番,若是得宜,便在我帳下行走吧!”
薛舍兒隨著李嗣源手指的方向看去,直接院中地上擺放著十餘種各種各樣的火器,從單兵使用的火繩槍到短炮都有,新舊程度,製作質量也是參差不齊,顯然這些都是晉軍從各種渠道弄到的,這時他腦海中閃現出臨別前呂方對他說的那句話:“隻要能引得晉軍南下,先破梁國,你什麽都可以告訴他們。”
想到這裏,薛舍兒深吸了口氣,從李嗣源手中接過火繩槍,輕聲解說道:“小人是在吳軍中當過指揮使,但對於這火器之道也不敢說精熟,今日解說於諸位聽,若有不對之處還望海涵。”說到這裏,他先將那火繩槍放在地上,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子,放在地上打開了,從中取出幾樣簡單的工具,將那隻火繩槍拆解開來,將鐵鏽和汙穢處一一清理幹淨之後,方才又重新安裝起來,待到完畢之後,才一邊解說一邊按照吳軍火繩槍發射的流程準備起來:“這火繩槍乃是吳軍中普通士卒所用,可以射殺五十步內的批鐵甲之人,若是齊射,八十到一百步也有效。不過這槍還少了不少部件:裝彈丸的皮盒,定裝藥瓶。通棍和支架做的不好,火繩燃燒的速度也不均勻……”薛舍兒一邊解說一邊裝彈,準備完畢後對準約莫四五十步外作為靶子的一塊木牌瞄準,扣動了扳機,最後閉上了眼睛。那火繩槍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一股濃密的白煙將眾人籠罩了起來,引起了一陣咳嗽聲。待到白煙散去,眾將們驚異的看到那塊作為靶子的橡木板已經缺了一個角。
“好生厲害!這可比弓弩厲害多了,便是披了鐵甲也擋不住的!”
“也沒啥,你沒看見那廝準備了多長時間,有這麽長時間,十條性命也給射死了!”
“嗯,原來有那麽多竅門,感情這火器也不是點著了放出去就行了的!”
晉軍的將領們興奮的交談著,作為在生死間掙紮的武人們,其實他們並不保守,畢竟李存勖已經用自己的生命為這種新武器的威力打了廣告。而身為晉軍主將的李嗣源從薛舍兒的一係列行動中看到的要多得多。當薛舍兒看到對方臉色的凝重的看著放在地上的那支火繩槍,心中不禁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