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
當來俊臣被押上來的時候,群情激奮,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又將法場上的氣氛推上了一個高潮。當下,臭雞蛋和石頭子、菜頭等等雜物飛舞了起來,在空中組成了一道絢爛的風景,就像煙花一樣。
則天門上。武則天和上官婉兒居高而立,看著遠處洶湧的人群,若有所思。應該說,武則天是知道來俊臣不受歡迎的,可她也沒有想到百姓們對他的仇恨,竟是如此之深。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這個見過無數大場麵的老人。她暗暗感覺慶幸,慶幸自己做出了一個艱難卻正確的決定。
沉默了一陣子之後,武則天忽然回頭向身邊的宦者道:“你們速去北市傳朕口諭,來俊臣罪大惡極,天人共怨,著夷其三族,即刻執行!”
宦者立即領命而去。
約莫兩刻鍾之後,北市法場之上再次響起一陣歡呼聲,這次武則天和上官婉兒聽得明白,竟是有節奏的“萬歲”之聲。
恍惚間,武則天回過頭來,心有餘悸地向上官婉兒道:“婉兒,這次你又立了一功,雖然是誤打誤撞,你那本書獻得十分的及時!”
這一日,神都城裏治安極度混亂,有不少的百姓都在癲狂般的發泄中走失,其中就包括司刑寺獄裏的那兩名獄卒和一名牢頭。說起來也湊巧,這一個監獄裏麵四個人,隻有那個穩重的年輕人馮三因為一直安守本分,沒有溜出去偷看行刑,而免於意外。
第二天,武則天又特別在召見了朝中的主要大臣,自責道:“朕這些年受來俊臣等人蒙蔽,枉縱這些小人禍亂朝綱,如今回想起來,也深感自責。以後朝中若是還有來俊臣這等小人出現,諸位愛卿作為朕的肱骨之臣,可要直言勸諫才是!”
那些大臣都是眉眼通透的人,知道昨日來俊臣受戮的情形深深地震撼了眼前這位高傲、鐵腕的皇帝。她也意識到,如果繼續重用來俊臣,一旦百姓和群臣的怨懟鬱結爆發起來,達到一個爆發的臨界點,就會川壅而潰,傷及她自己的統治基礎,甚至會直接撼動她的皇位。武則天這番話,也算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妥協和保證了,保證以後不會繼續重用來俊臣那一類人。
群臣都是大喜。他們知道自己終於熬過來了,以往夜夜噩夢的日子總算是要走到盡頭了。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半夜三更被人踢開家門,然後全家盡受屠戮、摧殘。也不用擔心自己養於深院之中的嬌艾別人強行奪走,空留遺恨。
在高亢的山呼萬歲聲中,武則天又宣布,命重新審讞眼前來俊臣審讞過的人命官司,對於蒙冤受害的大臣,要加倍撫恤,對於在迫害中幸得活命,卻失去了官位的,也要迅速官複原職。而這些工作,則由三司使共同完成。
所謂三司使,就是由秋官(原刑部)、肅政台(原禦史台)和司刑寺(原大理寺)三個部門的堂官組成的審問團,在鞫問大案的時候,三司使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高臨時決策組。
新官上任,三司使接手的第一件大案便是劉思禮、喬知之和盧衡等人的謀反大案。也算是三人命不該絕,竟然還能從麗景門監獄裏重新被放出來。
這案子是比較明朗的。因為有那張紙條在,劉思禮有*之嫌。但考慮到劉思禮家中根本沒有多少錢財,很難出得起買一州刺史的錢。所以,也不排除被人誣陷的可能。一切都要等長安那邊的重要人證——張憬藏的徒弟曹遂到來,才能有定論。
而喬知之的情況更加明顯,他純粹是懷璧其罪,因家中有一美婢沒有獻給來俊臣,而被來俊臣誣陷入獄。隻是,他在獄中的作為實在令人不齒。為了避免遭致酷刑,他順著來俊臣的指使,招供出了包括他大舅子天官侍郎盧衡在內的許多大臣,以至於這些大臣每一家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橫禍。
喬知之也因為他的軟骨頭而受到懲罰,削職為民,永不錄用。但盡管如此,他還算是極為幸運的,至少在保住性命的同時,身體還沒有遭受任何摧殘。
至於盧衡等喬知之攀咬出來的人,則是個個官複原職。武皇為了給他們壓驚,還在宮內的九州池望景台設宴以作嘉勉,並給了他們所有人半個月的假期,以作休養。
烈日炎炎,一身襤褸的喬知之躊躇了許久,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看著那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樹木,他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同時,又有一種特別恐懼的感覺在他的心中蔓延開來。
喬知之的懼內,是很多年的毛病了,一時間想要改掉是很困難的。這麽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應付自己的夫人,唯恐有什麽做得令夫人不滿的地方。可就是這樣,他還是屢屢被夫人抓住把柄,施以體罰。
這一次可不得了,他當初為了免禍,決意將窈娘獻給來俊臣,為此甚至不惜和盧氏翻臉,這本就已經惹得盧氏怒火衝天了。後來入獄之後,一天之內就將盧氏的兄長盧衡等人招供了出來。
這一樁樁,一件件,在喬家的宅子裏,都算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了,以盧氏的性子,喬知之知道自己想要逃脫重責,幾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現在的喬知之已經失去了官爵,又在神都城內落下了很不好的名聲,憑著自己的雙手,想要養活自己,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已經淪落到不得不倚仗自己的妻子過活的地步了,若是沒有了盧氏,沒有了盧氏背後豪門盧家的接濟,他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如何過下去。
在門口彷徨了好一陣子之後,喬知之還是隻能收拾情懷,抱著一種悲壯的心情走進了自家的院子。進門的那一刻,他已經做好了決定,不論夫人如何打罵,他絕不還口。這一次,即使是在外人麵前,他也不再講求什麽麵子了,該跪就跪,該磕頭都磕頭。反正以後想要在官場上複出,已經是不大可能了,這麵子要不要,也就沒有多大的關係了。
剛進門,喬知之立即感覺到了現場氣氛的詭異。府裏麵的家丁、養娘等人,各自排成了一排,正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裏,那情形,似乎在專門迎候他的回歸一般。
而那兩隊人中間,放著一個小杌坐,當喬知之看見杌坐上坐著的那人的時候,忍不住又是一陣心跳。原來,那人正是盧衡!
這幾日,喬知之和盧衡也算是共患難了一回,可是他們二人在牢裏的境遇還是大不一樣。喬知之幾乎沒受什麽委屈,就連手鐐腳銬都沒有戴,而盧衡則是吃了不少苦。好在後來來俊臣被其他的案子分了神,才沒有來得及繼續折磨他。
看著“難友”喬知之緩緩地走進來,盧衡冷笑一聲,道:“喬知之,我等你很久了!”
也許是實在氣不過,一向溫文爾雅的盧衡竟是對著喬知之稱名道姓,沒有一丁點的客氣。
“原來是大舅兄——”
“別套近乎了!”盧衡不耐煩地打斷:“我沒你這樣的妹夫,我妹妹也沒你這樣的丈夫。昨天我妹妹就自己回娘家住了,以後她是不會再回來了,這張和離文契,就勞煩你畫押吧!”
說著,盧衡輕輕揮手,便有人端了一張文契和文房四寶過來。
喬知之頓時愣在那裏。他沒有想到盧氏竟是一點悔過的機會都不給他,直接就要和他和離。
“還有,這些下人都是我妹妹陪嫁過來的,我方才已經問過了,他們都願意回到我們盧家。作為他們昔日的主子,見到他們主動相求,我也不好做得太過絕情,就應下來了。你若要什麽仆從,就自己去買吧!”
一聽此言,喬知之忽然感覺頭腦一陣發暈,胸口一熱,嘴裏一甜,張口便吐出一口血來。
“盧衡,你休要太絕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