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愛卿?!”武則天見了蘇味道,也是驚訝不已。在她的印象裏,眼前這位位列宰相的北門學士,還真沒有過直諫的經曆。而且,今天這事又不是大興土木、不問政事之類的在清流眼裏隻有暴君才會犯的錯誤,隻是皇帝要懲戒一下自己的孫子而已,並不值得切諫。
“蘇味道?!”武隆基的震驚程度比武則天猶有過之。想當初,蘇味道就是武隆基排名靠前的拉攏對象之一,可當他登門拜訪的時候,蘇味道卻著實給他吃了一碗閉門羹,這事情讓他至今念念不忘。一直以來,武隆基都在想象著自己若是得勢,將要如何消遣蘇味道。想不到今日自己倒了危急關頭,他倒是出現了。
對於蘇味道有些突兀的出現,武隆基並沒有感激之情,反倒是極為疑惑:“這廝到底有何目的,居然跑出來為我說話?”不解之下,更是滿腦子的疑雲。
“蘇愛卿,你可知道朕這位好孫兒犯的是什麽樣的罪行嗎?”武則天問道。
“臣不知!”蘇味道忍著驚駭,顫聲說道:“不過,臣知道,不管他所犯何事,終究是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不管他所犯何事,都是龍子龍孫!陛下,法不外乎人情,三思啊!”說著,便磕下頭去。
聽得蘇味道說不知武隆基所犯何事,武則天的不悅之情倒是稍稍消減了一點。這至少說明,蘇味道和武隆基之間,並沒有勾結在一起。不過,為了以儆效尤,武則天懲戒武隆基的決心並沒有改變。
“既然蘇愛卿不知臨淄王所犯何罪,就不要多言了,朕自有分寸!”武則天難得苦口婆心地說道。
“陛下!”蘇味道這一刻表現得像個十足的諍臣:“自古皇朝,蕭牆之禍總是引發亂端的根源哪!遠的不說,就說前隋,文帝的時候,兵強馬壯,倉廩充實,萬人安居,及至煬帝弑父殺兄,短短十幾年之內,天下兵禍蜂起,民怨沸騰,生生將一個正處在巔峰之上的朝廷給覆滅掉了。陛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您可不能——”
武則天冷哼一聲:“那麽,依愛卿的意思,朕和那個*隋煬帝倒是很有幾分相似了?”
“臣——不敢!”蘇味道到底不是真正的諍臣,聽得武則天語氣極為不善,竟是不敢再言了。事實上,今天能一口氣講了這麽多,已經是遠超水準之外了。再想讓他繼續切諫,已經是不大可能。
而從武則天角度而言,蘇味道的諫言還真是讓她很有些觸動。若是宋璟、徐有功、李昭德這些經常犯顏直諫的大臣這樣勸諫,已經有些麻木的她倒也未必會多麽在意。恰是蘇味道這種幾十年如一日地唯唯諾諾的大臣忽然壯膽切諫一回,更能觸動她的神經。特別是如今朝廷裏剛剛除去來俊臣,武則天也急於樹立一個和以往既然不同的仁君形象,她胸中的怒氣倒是真不好發泄出來了。
忽地,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張易之轉過頭去,就看見一個頭戴遠遊冠,身著長袍的男子匆匆地跑了上來,在武則天麵前跪下,道:“給母親請安!”
“母親?”張易之不由得轉過頭去,細細打量著來人:“此人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皇嗣李,哦,武旦了嗎?”
這武旦看起來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和他不足四十歲的實際年齡比起來,蒼老了一些。眉目倒是頗為俊雅,輪廓上和武隆基倒有幾分相似。所不同的就是,武隆基的臉上多了一種倔強,而武旦卻是眉目無神,臉色平靜得像個死人。一個人若不是對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你很難想象他會是這般表情。
眼下,這個傳奇的、曆史上兩次登上帝位卻兩次被拉下寶座的武旦正靜靜地跪在武則天的身前,臉上帶著一種虛假的虔誠。
“原來是四郎,你不好好攻書,跑到朕這裏來作甚?”就算對著自己親生的小兒子,素來以鐵腕無情著稱的女皇的語氣裏,也沒有絲毫的溫情存在。就好像眼前跪著的,是一個尋常的臣子一般。
“兒聽說阿瞞又惹您老人家生氣了,特意過來看看!”武旦平靜地應道。
武則天冷笑一聲,道:“我兒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也罷,既然你來了,朕就實話告訴你,你最寵愛的這位阿瞞,還真是有曹阿瞞的誌向哩,他覺得朕老了,已經不適合繼續在這龍座上坐下去了,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拉幫結派,妄圖幹預朝政,你覺得應該如何處置?”
武旦大吃一驚,連聲告罪,又轉向武隆基厲聲訓斥起來:“孽子,我從小教你忠義仁孝,你就是這麽表現你的忠義孝的嗎?小小年紀,好的不學,這種事情倒是學得快,以後怎生了得!想當初你隨著我住在宮裏的時候,也不見你這般忤逆,怎地搬出來才不到一年,竟變得這般不堪?你說,你到底是受了何人的唆使,做出這等十惡不赦的惡事。
張易之在一旁聽得暗暗冷笑。
很顯然的,武旦並不知道武隆基到底做了什麽,才將他的所作所為說成了“十惡不赦的惡事”。而且,武旦之所以斥責武隆基,並不是真對他的所作所為多麽痛恨,他隻不過是想要洗脫自身的幹係而已。要不然,他也沒有必要說武隆基在宮裏和自己住一起的時候如何如何,而出了宮之後又是如何如何,以顯示武隆基之所以會變壞,完全是因為出宮以後結交了壞人的緣故。
“皇家的親情,果真不是一般的淡漠!”張易之暗忖:“這母子、祖孫、父子之間,時時刻刻都在算計對方,以維護自己。他們在向對方出手的時候,又何曾想過對方其實也是自己的至親之人呢?”
再想想自己所處的這個家庭,張易之甚至生出了一種驕傲之感。母親臧氏雖然是一個普普通通、膽小怕事的女子,卻能將自己全部的愛傾注在兩個兒子身上。而那位不成器的弟弟張昌宗雖然跑出來當了麵首,這一點很不符合家中另外兩位成員的心意,但他的本意也是光耀門楣,讓自己的母親不再受昔日的那種委屈而已。
從這個角度說,張家這個普通的家庭比起天下第一家庭——皇家來,不知好了多少倍。
這時候,武旦暴風驟雨一般的訓斥終於落下了帷幕。很顯然,他覺得這一番痛心疾首的斥責已經夠把自己和武隆基這個忤逆子劃清界限了,他轉向武則天,道:“母親,這逆子竟然如此忤逆不孝,兒子實在恚懣至深,求您老人家務必狠狠地懲戒與他,莫要讓他的狼子野心有死灰複燃的機會!”
聽得此言,武隆基如遭雷擊,怔怔地低下頭去,雙目間各自流下了一行清淚。如他這般年紀的孩子,又有哪個不渴望父母之愛。雖說皇家的親情極為淡漠,可當他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為了置身之外,非但不為自己求情,反而讓祖母狠狠地懲戒自己的時候,殘留在心底最後那點對父親的儒慕,對父愛的渴望,立即消散得無影無蹤。
“陛下,不可——”蘇味道原以為來了幫手,不想來的卻是敵人,頓感無力,隻能幹澀地叫道。
隨即,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武則天的身上,大家都在等著她最後的決定。
武則天的臉上也是陰晴不定,顯見難以抉擇。今日對武隆基的懲處,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不好,很可能會引起朝局的動蕩。就算以武則天的強權,也不得不十分的小心。
沉吟一陣,武隆基轉向武旦道:“四郎,你給朕聽好了,念在阿瞞這次是初犯,朕隻削他王爵,降為會寧郡公。以後,還讓他回到宮裏隨你居住,不準他隨意出入宮牆!你可給朕看好了,若是他再敢做出這等忤逆之事,朕連你一起責罰!”
“是!”武旦低頭應道。
張易之的心頭卻湧起了濃濃的失望:“武隆基這小子難道真是天命所歸,這樣都給他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