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達幹老暾欲穀的帳內,罕有地燈火通明,熱鬧無比。
老暾欲穀是個喜歡安靜的人,極少有事情,能讓他放棄自己喜愛或者甚至可以說酷愛的安靜,而就喧囂。
但今天,顯然是一個例外。老暾欲穀主動請了大周的使團裏麵的幾個官員一起用膳。這幾個大周人也算是給麵子,聯袂而來。
緊跟著老暾欲穀的家奴,走在這三個客人之中最前麵的,自然是淮陽王武延秀了。他的神色有些古怪,那張黝黑的臉麵,就像是一個大屏幕一樣,不住地播放著身體主人的各種負麵情緒:憂慮、憤懣、愁苦、不甘……
你很難想象,一個長得如此高大威猛的年輕人,也會有如此悲春傷秋的時候。今天的他,似乎已經把將近二十年的負麵情緒,都一股腦激發了出來。
但他並沒有發聲,隻是靜靜地跟隨在老暾欲穀的家奴身後,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就像一個移動的木偶一般。若是不去看他的神色,你很容易把他當成沒有生命的僵屍。
張易之走在武延秀的身後,神色淡然,嘴角還洋溢出些許笑容。他本就豐神俊朗,此刻神情儀態極為從容淡定,自然更顯得俊逸非凡,宛若神仙中人。
突厥的少女,明顯比大周的少女更加奔放、多情。加上那突厥的男子,大多雖然孔武有力,多幾分粗獷,卻少了幾分斯文、俊逸。而這恰是張易之所具備的。
所以,一路上,張易之幾乎成了人體模特,無數懷著青春美夢的異族少艾追逐著幾個人,大膽地指指點點,眸子裏放出來的光亮,若是集中起來,足可以讓黑夜變成白天。
高延福則是緊緊地跟在這幾個人的身後,一言不發,神色刻板得有些肅穆。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麽。當然,包括他自己在內,也沒有人會覺得他在想什麽,會是很重要的事情。他隻是一名副使,而且是宦官。
剛剛來到老暾欲穀的大帳門口,老人家親自迎了出來,笑容可掬,紅光滿麵,顯示出了極大的熱情。
“歡迎啊,歡迎,老頭子的蝸居裏麵,極少有貴客蒞臨,今日一來就是三位,實在蓬蓽生輝啊!”老暾欲穀的神態很誠懇。
武延秀想要擠出個笑容,結果失敗。高延福倒是成功了,但那笑容隻是一閃而沒,根本就沒有機會讓主人家看見。
倒是張易之極為真誠地一笑,道:“賀達幹過謙了,你老人家是突厥名臣,我們幾個人難得來到突厥,本應該主動登門造訪的,如今賀達幹主動相邀,正該應召前來,談什麽蓬蓽生輝!”
老暾欲穀微微一笑,若有深意地望了張易之一眼,沒有再多言,將幾個人讓了進去。
張易之本以為今天的客人,隻是自己這一行人,不想進去了一看,卻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男子已然坐在那裏了。
其實,說這個男子年輕,都有些不準確,他甚至都有些夠不著用“年輕”二字來形容,他看起來大約隻有十三四歲的樣子,眉眼處的稚氣尚未脫盡。
但就是這樣一個年輕人,卻讓張易之生出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並不是因為他長得有多麽的醜。事實上,這個年輕男子固然不算什麽美男子,單是從相貌上而言,也最夠順眼。
隻是,這小子的眼神,實在是有些怪異。張易之等人走進來,他本可以堂堂正正地轉過來看的,但他卻偏偏假作沒有注意到,反而暗暗地偷眼打量。而且,他還是偷看了一眼又是一眼,每當張易之的眼神向他那邊掃去的時候,他會立即收回目光,又恢複最初那對一切毫不在乎的神態。
張易之覺得這小子有些邪門,對他多留了一個心眼。
幾個人坐下之後,老暾欲穀笑著指向那年輕男子,向張易之等人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小徒弟,也是骨咄祿可汗的幼子,阿史那.闕,闕特勒。這一次,默啜可汗出征鬆謨,將其他所有的特勒都帶走了。闕特勒年紀太小,還不宜上戰場,可汗命他留下來。他也是留守黑沙城的唯一一名特勒。”
“闕特勒?!”張易之聽得心下一震。
如果說,這個時代的突厥,他有印象的,除了暾欲穀,還真就隻剩下闕特勒了。想當初,他看過不少的電視劇,這哥們的出鏡率是極高的。幾乎在所有的電視裏,闕特勒都是一個極為勇武,手段過人的大將。隻是想不到,他的真人並不像電視裏放的那樣高大威猛,霸氣凜然,反而是很有幾分陰鷲的氣息。
“怎麽,張將軍聽說過闕特勒嗎?”老暾欲穀神色一動,目放神光,望向張易之,又望了望闕特勒。闕特勒顯然也是極為意外,第一次堂而皇之地打量張易之,眸光之中的疑問之色極為濃烈。
張易之打個哈哈,笑道:“聽雲特勒提起過,說暾欲穀賀達幹有個得意弟子,便是闕特勒,小小年紀,武藝不凡,日後成就不可限量。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龍鳳,不同凡響!”
老暾欲穀這才恍然,笑了笑。反倒是闕特勒受了張易之的誇讚,卻毫無得色,神情絲毫不變。仿佛張易之方才誇獎的,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幹的人一樣。張易之見了他這般模樣,暗暗忖道:“這小子果然不愧為曆史上鼎鼎大名的闕特勒,居然有如此了得的鎮定功夫。看來,這次若是能有機會的話,我倒要想辦法除掉這個小子,否則的話,日後真的很有可能成為我們大周的禍患。”
當然,這隻是張易之那一瞬間閃過的殺機。畢竟,如今他所踏著的,乃是突厥的牙帳所在,他就算本領非凡,想要對付堂堂的突厥特勒,也幾乎不可能。
借著,幾個人便開始喝酒。張易之還是第一次喝到馬奶酒,這個時候還沒有蒸餾技術,中原的酒,濃度本身就和後世的啤酒差不多,而這馬奶酒的酒精濃度顯然還要更低。也就怪不得大家吃酒的時候,用的總是大碗而不是杯子了。
饒是如此,幾碗下肚,幾個人都是麵紅耳赤,說話的聲音變大了,也有些含糊了。
這時候,老暾欲穀忽然說道:“張將軍,你也知道的,這次我們大汗出征,也很難說得清楚什麽時候能回來。大汗回來之前,你們是不好回神都的。也就是說,你還要在黑沙城居留一段時間。我老頭子手腳不靈便,也不喜歡熱鬧,就沒法相陪了,若是不嫌棄的話,就讓我這個不成器的小徒弟陪你四處走走,領略一下我們草原上的風情,如何?”
張易之一聽,本待拒絕,轉念一想,點頭答應了:“如此,就有勞闕特勒了!”
他本來想著,既然來了突厥,總要想辦法打探一下張昌宗生母的消息。但忽然想起,自己作為一個外人,想要在這黑沙城裏橫行無忌,是不可能的。若是沒有人陪同,他幾乎是什麽地方都去不了。反倒是有了闕特勒陪同,他可以以遊玩的名義去打探這些消息。
闕特勒也跟著點點頭,向張易之微微一笑,算是致意。隻是這笑容看在張易之的眼裏,很有幾分虛假的意思。
張易之不知道的是,他在算計闕特勒,闕特勒也未始不是在算計他。由他來陪同張易之,是他自己向暾欲穀提出來的,目的就是探查他對於弋特勒的刺殺事件,掌握了多少,對於事後的處理,又是什麽樣的態度。
這兩方,表麵上一團和氣,勾心鬥角的烽煙,早已彌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