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受了傷,一行人的南下速度就減緩了不少。半個月之後,他們在侯門海派出的上百兵士的護送之下,還是達到了幽州。
剛到幽州,張易之和闕特勒就被老相公婁師德召見。
在幽州都督府裏,張易之再一次見到了婁師德這位以善忍著稱的名相。想不到,半年多沒有見麵,當日見到的那個神采奕奕、躊躇滿誌的老將軍,如今卻隻能是躺在軟榻上接見他們了。
“咳咳咳!”甫一看見張易之等人,大概是有點激動吧,見到張易之等人進來,婁師德那蒼白的麵孔之上,泛起陣陣一抹紅光,竟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張易之吃了一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般情狀之下,見到婁師德。
“相公,這是怎麽了?”看著不住地為婁師德捶胸緩氣的親兵,張易之有些擔憂地皺了皺眉頭,問道。
張易之和婁師德的交情,與他和狄仁傑的交情頗為類似。都是那種見麵極少,卻相互感覺不錯的。而張易之把這兩位老人家都當作了自己的良師益友。現在,狄仁傑已經死了,他可不希望婁師德也步他老朋友的後塵。
再者,張易之知道,自己這次雖然在北疆立下足可遮天蔽日的大功,回到神都之後,還是不會輕鬆多少。很多時候,你在朝中的話語權,不是通過立功來獲取的,而是通過陰謀鬥爭。
張易之現在在朝堂之中,還是根基太過淺薄,很難徹底消化這次的巨大功勞。一個不好,還有可能被人利用,反將這些作為變成罪過。
而婁師德畢竟在朝堂中呆了多年,並且曾經位列宰輔,雖然從不結黨,在朝堂之中,還是很有話語權的。尤其是這次在鬆漠這邊大勝一場,立下了赫赫戰功,在武則天心目中的地位,定然是要再次上揚的。
張易之相信,自己若是能得到婁師德的支持,這次回歸神都,麻煩就要少了很多。
隻可惜,看著婁師德眼前的這幅情狀,肯定是幫不上自己什麽的。話說回來,張易之之所以憂心,更多的還是出於婁師德本人的健康考慮,他可不希望婁師德也和狄仁傑一般駕鶴西遊。
“老了,不中用了!”婁師德終於止住咳嗽,苦笑一聲。
張易之強笑道:“婁公不必憂心,人的身體本就不是鐵打的,偶爾有個小災小病的,也份屬尋常。您老人家既然身體有恙,歇著就是,待得見好一些再召見我們這些晚輩也是一樣,何必急在一時呢?”
婁師德搖搖頭,苦笑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這一次,我是真的不成了。最近啊,我經常夢見狄公,他告訴我說,壯誌未酬,留憾人間,在下麵見到大帝了,大帝他老人家對狄公很是失望呢。狄公告訴我,讓我一定要支撐到金甌重圓、山河複舊的那一天。我當時嘴裏勉強應承了,心下卻知道,這不過是對老友的一句安慰罷了。我肯定是支撐不到那時候的。”
張易之吃了一驚,有些警惕地望了一眼周圍的幾個親兵,卻見這幾個人神色如故,才略略放心了一點。
所謂大帝,就是天皇大帝李治了。“大帝”二字,是他當年那些老臣對他的一個簡稱。籍著所謂的夢,張易之還是第一次聽見婁師德表達自己的政治夢想——要金甌重圓,山河複舊。
這兩個詞很有意思。既可以理解成大唐的江山被武則天占據,大唐的國祚破碎,需要重新收拾舊山河,已達到“金甌重圓,山河複舊”的目的。
同時,你也可以理解為,以前契丹、突厥這些少數民族,本在中原的名義管轄之內。如今都反叛了,雖然契丹和奚的反叛之火都已經被熄滅,突厥卻還在。隻有徹底攻滅了突厥,將大周的管轄範圍,想當年一樣,覆蓋到黑沙城以北的地方,就達到了“金甌重圓,山河複舊”的目的。
不過,這兩個可能之中,怎麽聽著,張易之都覺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狄仁傑本就是“李黨”的黨魁。他畢生最大的目標,並不在北疆,而在恢複大唐。婁師德作為他的好友,豈能不知道這一點!現在,婁師德籍著狄仁傑的名義說話,當然是針對國祚更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了。要是他所指的是突厥,就不需要說得這麽諱莫如深,也不需要借著狄仁傑的嘴巴來說話了。
張易之冷汗都出來了。他感覺得出,婁師德這番話,應該是實話。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性子,小心翼翼地混跡於官場之中,多年以來不敢做一件出格的事情,不敢說一句非分的話。現在病入膏肓了,似乎是看穿了自己的大限所在一般,再也不理會以往的諸般顧忌,竟是說出了這樣的話。
張易之不知道如何應對。他畢竟還是要在神都城裏混下去的,一個不經意的表態,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裏,很有可能就是一場大禍,還有可能累及家人,這可不是說笑的。
看著張易之滿頭大汗的樣子,婁師德的眼中泛起笑靨:“張郎放心便是,這裏都是我心腹之人,這裏的談話,一個字都不會傳出去。”
張易之“嗯”了一聲,依舊沒有表態。說實在的,他現在雖然是被歸為太子一黨,內心裏對於誰坐天下,還真是沒有什麽想法。李家嘛,他和太子關係好,和臨淄王武隆基卻是絕對的仇敵;武家方麵,他和武攸緒關係很好,和已經死掉的武承嗣關係也還過得去,和武家的其他人都沒有太大的仇怨。
所以,嚴格來說,張易之現在應該隻是武顯私人的支持者,而不是整個李家。而且,張易之也知道,曆史上的武顯後來登基之後,是一個昏庸得不能再昏庸的皇帝,張易之看著現在的武顯,也不覺得他會做得比曆史上更好一些。所以,他對於武顯的支持,也隻是礙於形勢,不能不然,並非真心願意幫忙。武顯無疑是一個很和藹、善良的人,他這種人,更適合當個富家翁,而不是九五至尊。
“罷了,不說這個了。反正,我已經向陛下上了奏章,請求去職,讓他們盡快找人前來接替我。縱然是有些對不起死去的狄公,這些朝廷大事,恐怕以後我也管不了了!”婁師德的言語之中,竟有些蕭索。
他混跡官場多年,當年是武將的出身,還曾經打過一些仗,但那些真的不夠痛快。後來,他當文官,更是一直縮手縮腳,不敢稍稍越雷池一步,實在是憋屈得可以。但到了須發巨白的時候,才算是真正地打了一場痛痛快快的仗。隻可惜,這恐怕也是他這一輩子最後一場仗了。
以這樣的方式作為結尾,也不知是對他這樣一個英雄人物的獎賞,還是對他前半生行事方式的諷刺。
忽然,婁師德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轉向闕特勒道:“這位,遮莫便是闕特勒了嗎?”
闕特勒知道眼前這個老人,便是堂堂的大周宰相,文武皆能,不敢怠慢連忙客客氣氣地應了一聲:“是!”
婁師德不知闕特勒曾經隨著暾欲穀學習過漢人的禮節。縱然他常年在邊疆,曾經和吐蕃、契丹、奚人以及突厥人,在他的心目中,蠻夷之人都是一些茹毛飲血的不開化之人,禮儀這些東西在他們那邊是不存在的。闕特勒彬彬有禮的樣子,讓他很是意外:“闕特勒,老夫這裏有一個不怎麽好的消息要告訴你,希望你聽了之後,不要過分激動。”
闕特勒的心下升騰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失聲道:“老相公的意思,莫非是我大哥他——”
“不錯!”婁師德見闕特勒已經猜出端倪,也就沒有再猶豫,痛痛快快地說道:“前兩天,我們在突厥邊境的探子來報,說在鄰近邊境幾十裏的地方,發生了一場突厥人之間的火並,其中有一方全軍覆沒。後來,我命探子細細打聽,才知道那全軍覆滅的一方,便是令兄連特勒等人。其中,令兄的屍身被那些搶功的士卒瓜分,死無全屍!”
張易之聽得這個消息,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該有什麽感覺了。連特勒這個人,張易之是頗為欣賞的,本身勇武、果決而且聰明。若他不是突厥人,而是漢人的話,張易之絕對是要好好結交一番的。
現在他死了,從個人感情上來說,張易之有些難過。單從大局上來說,也未始不是好事。這就讓闕特勒和默啜之間的關係,更加的勢不兩立,沒有絲毫化解的餘地了。
“啊!”正思忖間,闕特勒忽然大吼一聲,震耳欲聾的聲音中,帶著無比的悲憤和怨毒。
“默啜,我和你不共戴天!”闕特勒一下子跪倒,膝蓋碰在地上,發出一聲重重的“砰!”他轉向張易之,道:“張郎,我求求你,想辦法幫我報仇,以後做牛做馬,我阿史那闕一定不皺一下眉頭。若是今生報答不完,來世結草銜環,也不會忘記你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