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禮查飯店,頂層的孔雀大廳。
身材頎長,體態輕盈,一頭柔潤濃密的淡金長發,美的傾國傾城的羅迦藍無形之中成為這個酒會的焦點。
羅迦藍此時正在與酒會的主人――英國代辦聊天,他們都站在一幅色彩鮮豔的維多利亞女王肖像下麵,畫中人物神態有英國人的典雅,但是眉宇之間透露出血脈中德意誌人的剛毅。
在人聲鼎沸、說著幾國語言的賓客當中想法擠過去好好一飽眼福的人很多。不少人在心裏想,她一定是個印度人,她的身段比較苗條,因此比普遍豐滿的歐洲女人更加誘人。
羅迦藍穿過煙霧騰騰的會客室,走進一間鑲嵌護牆板的書房,她在一架銅架地球儀邊停了步,細細品著一杯酒。
“你好。”說著一口紐約腔的紳士主動搭訕。
“你好。”
羅迦藍仰望著紐約男的熱情的眼睛清澈而天真,純純的還像個聰明的少女,把紐約男電得半身不遂。
“鄙人……是美國公使館一等秘書伍滋·斯魯特。”
“哦,”羅迦藍並沒有如何吃驚,美麗的藍寶石辦的眼睛俏皮的眨眨,“我知道耶。”
“啊!”紐約男伍滋反倒大吃一驚,想來想去也想不起來他們什麽時候見過麵,他可是剛剛從美國本土調派過來的,在中國根本不認識什麽人,不禁問道:“咱們見過麵嗎?”
“因為你一直盯著我看,我向人家打聽你是什麽人。”她用柔和悅耳的嗓音說,一口略帶印度殖民地腔的英國口音。
“請別見怪。”伍滋瀟灑的把肩膀聳聳,“你看上去特別像我愛上的一個姑娘,她結婚了。很美滿,所以說來我也未免太癡情了,不過好歹這就是我盯著你看的原因。”
如果李想在這裏,隔夜飯都會土出來,就紐約男這點技巧,放在一百年後,一輩子也不可能約炮成功。
“真的嗎?”羅迦藍不可思議的驚呼一聲,她不是一百年後非主流女,就這樣輕易的相信了,而且感動了,“這回我已經深深了解你啦,盡管你連我的名字還不知道呢。我叫羅迦藍。”
她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握了一下,手輕柔如無骨,更帶點少女氣息。伍滋注意到,她手上沒戴戒指。
“我朋友說你太偏向中國人的革命,還沒去日本上任就調任來中國了。”
伍滋聽了這句話很惱火,他才來上海,上海灘的上層社會就到處都這麽傳說了,這是公使館裏哪個人在散播的?
“但願我真能名符其實地為這些人做出犧牲,不過中國革命已經在公使團的調解下有了一個圓滿的結果……”伍滋把眉毛一挑,“……我的調任隻是例行公事,跟我的意誌沒有多少關係。我隻想,能找到個地方有好酒好菜,晚上有燈有火,不打槍不打pao,我就高興了。”
羅迦藍對他伸出食指點點搠搠,像個小學教師似的。“別這樣!別為這事感到慚愧。難道你不明白這件事使你在外交界多出名?”她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轉著吱吱嘎嘎響的地球儀。“這世界古老文明的遺跡夠多的吧!可就是沒有一個地方的文明能夠像中國一樣傳承五千年之久。五千年以來,這個世界上多少個文明燦爛一時,卻都消失在曆史的塵埃中,唯一這個文明延續至今。這個民族隻是在沉睡而已,可是他終究會醒過來的。”
伍滋哪裏想得到自己能碰上一個誌同道合的人,而且還是這麽一個漂亮的女子。這個姑娘穿著漂漂亮亮的時髦衣服,態度充滿自信,同別的男人在一起談笑自若,難道會是一個中國通嗎?
“你對中國很了解?”
“我小時候就離開印度了。我是個孤兒,哈同是我的養父,我們一直生活在中國,但是我們是英國公民。我對中國算是有些了解吧。”羅迦藍把頭往後一仰,聲調也變了。“武昌舉義,當時人們都把李想當笑柄,可爸爸並不覺得好笑。如今,你們與李想的貨幣戰爭,我一點也不看好。好了,我有點口渴,去喝點飲料。”
說完,羅迦藍揮揮手,像圓舞曲一樣輕鬆愉快地走出書房。
羅迦藍回來的時候帶來一個老頭子,她的養父,上海灘鼎鼎大名的地產大王。
“你認為李想會決心在蘭州堅持打到底嗎?”哈同問,他身材胖墩墩的,一頭濃密的花白頭發,很大的鷹鉤鼻。他坐在鬆軟的真皮沙發上,一張疲憊得要命的臉耷拉在胸前。
伍滋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不由又感到惶恐不安。
書房的方格板壁上掛著兩幅中國字畫,在小天窗透進來的道道光線下發亮。
羅迦藍隔著低矮茶幾對哈同莞爾一笑:“爸爸,你別想從一個外交家嘴裏掏出一句幹脆的話來。”
這時候,一個教士打扮的紅臉神父進來,他正端著盤子暢懷大吃大喝,教士身後又進來一個皮包骨的瘦高個兒英國老頭,鼻子上長著個難看的疣子,隻是端著一杯白蘭地進來。之後又陸陸續續進來一些人,共有十人,除了羅迦藍父女之外,伍滋一個也不認識。羅迦藍養父的頭發早禿,戴著室內戴的黑便帽,哈同是個猶太人,雖然和他夫人羅迦陵改信佛教,不過並沒有改掉猶太人的某些習慣。可能是改變了宗教信仰,他雖然是上海手屈一指的豪富,但在上海的猶太財團影響力也不是很大。
羅迦藍的母親羅迦陵碰了碰哈同的手,她的纖指上戴著兩隻大鑽戒,閃耀著紅光和青光,看似不經意的說道:“可你是剛從華盛頓來的,務必請你給我們講講華盛頓對中國事物的態度吧。”
“說起來,我十二月份離開的時候情況最糟糕。十二月七日,日外相內田康哉通知駐日美大使卜萊安,有說:對敵行為如仍繼續,日政府認為有考慮幹涉必要。”
伍滋說得順口,就不知不覺地獨個兒說開了。他談到了當清廷起用袁世凱時,日政府向英美建議共同幹涉,由列強擔保建立一名義上清廷政權。十二月十八日,駐美日代辦致美國務卿文,有曰:中國情形益壞,清廷權力已等於零。而革命黨亦派別分歧,並無真正領袖,如任其繼續發展,不但影響商務,恐其暴發類拳亂之排外舉動。加以本年洪水為災,饑民潰兵,交相為亂,為此情況之下,革黨絕對無力維持占領區域,中國今日正當選擇帝製或共和之歧路。依日政府意見,采用共和製度,實極困難。即使實行,亦難信中國人能運用之。另一方麵則清廷無能,已無可諱言。則其恢複威權,統治國家一如舊製,實際已不可能。因此適應中國現狀之最善方法,應建立一名義上清廷政權之中國統治。一方麵尊重中國人民權利,一方限製清廷獨裁權利。並消除共和空想,製定憲法,由皇帝矢誓遵守。如此日政府以為應勸告雙方,定立條件,一方使清廷接受上提原則,並認以此為維持政權之善策;一則使革黨了解建設共和不合實際,且得危及中國生存及人民自身福利,必須維持現在朝廷,並尊重人民地位,交由主要列強保障。此為日本主張國際共管中國之建議,英美兩國不予采納。
“美國一直對中國主張領土保全,門戶開放,機會均等。自從1909年有諾克斯滿鐵中立,提議英、美、法、俄、德、日六國借款,收買南滿及中東鐵路,由國際委員管理,而政治權利則完全屬之中國。雖遭日、俄兩國聯合反對而失敗,美國乃又合英、法、德三國組織四國銀行團,共同投資。才得以打破日、俄兩國獨占之局。”伍滋說,聽的人都哄堂大笑,臉露得瑟。“近日,德國聞日本將單獨行動出兵滿洲,實行武力幹涉中國內政。渠以在華利益與美相同,因促美國發出宣言,聲明“尊重中國主權,保全領土,開放門戶,利益均沾”等語。德先以公文詢美國對東亞時局之態度,美國答文於二月八日在華盛頓柏林同時發表,文道:……自中國革命發動以來,敝國政府每遇機與列強交換意見,尤其是法、英、意、日、俄及貴政府商討何法保護共同利益,無不主張一致行動,又於各國報紙上得悉列強互換意見。因此敝政府明了對中國時局,彼此共同協作,不獨無單獨行動以及幹涉中國內政之舉,而且與平日和約尊重中國主權保全領土之言相符。現在中國方麵,清皇室及革命黨皆保護外人生命財產,既不因外力幹涉而然,則將來亦無必須出以幹涉,倘若將來竟違一切期望,不得已而必幹涉,則敝國政府深信先由列強協商然後共同行動。堅定保持其政策,庶一切誤會,自行掃除……此外敝國政府嚐覺中國貸款,不易輕予,實為嚴守中立之當然結論。除非對於借款確可保證於戰爭雙方以外之正當事項方可。又覺現在時機,宜特別適應借款政府所抱原則,凡對其國民向華投資,有與自國政府所遵列強協調政策不合者,當加以阻止。”
伍滋左右看看,看到一個個聚精會神的聽著,他繼續說道:“袁世凱被選為臨時大總統,日本照會美國政府曰:列強將被請承認中國新政府,繼續外人現所享有之權利利益及特權乃主要之點.此種特權係本條約產生,惟亦有法律成例或習慣者。因之,列強承認新政府時,須得到承認一切權利利益及特權之保證。同時應向新政府取得借用外債之預約。因此日本政府提議,列強采取共同行動主義,以上述為承認任何新政府之條件,如此必能獲得滿意之擔保,較其他辦法為優也。日本此種提議,英法俄等均表讚同,惟美國不以為然。也許你們過幾天就可以看到美國卒率先承認中華民國。”
英國老頭驚詫道:“美國已經準備承認中華民國?”
“是的。隻等袁世凱正是宣誓就職,美國立刻就會承認。”伍滋點點頭,“不過目前南北之間還在為定都的問題搞不清楚,雖然南北在貴國朱而典公使調解之下簽定停戰協議,可是南北之間的戰爭一直沒有停過,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因為定都問題又再次打起來。特別是在西北,最後一支忠於大清國的軍隊雖然稍微失利,他們卻依然盤踞著蘭州。不過李想的西征看起來將近尾聲了,就不知道袁世凱會怎麽辦。”他忍不住感歎一聲,“看到中國人的幹勁、革命的精神和人多勢眾倒確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哈同萎靡不振地點點頭,說道:“對,對,不過袁世凱如果從西麵攻打潼關,李想怎能繼續打下去呢?”
“爸爸,你不會忘了李想創造的奇跡吧?他可是一個一直在創造奇跡的男人。”
“我可一直都沒有敢小看他,我說的隻是四國銀行團和上海的猶太財團的想法。”
“你們也太看得起李想了,”英國老頭喝道。“就算是拿破侖,也會遇到鐵滑盧的。”
哈同悲哀地說道:“我擔心的是,如果李想在中國辛亥年拿下蘭州,而袁世凱和孫中山還在為定都問題扯不清的話,你可不能排除袁世凱和李想單獨媾和的可能性啊。”
英國老頭說道:“袁世凱確實經常這樣幹,他是十足的現實主義者。”
羅迦藍的母親說道:“那麽一來,西征公債一飛衝霄。”
神父本來在窮凶極惡地對付半隻鴨子,忽然住了手,一對小眼睛朝伍滋瞟了一眼:“那麽,他們會被反剪羊毛嗎?”
“我們如果不能準確知道李想會對蘭州發起總攻,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拿下蘭州,所以……大概……很糟糕吧。”
“聽說已經有人在偷偷買進西征公債。”英國老頭問。
四座都向他投來嚴峻的眼光。
“這類事情是很難核實的。”哈同吞吞吐吐地說道:“萬一是陷阱呢?西征公債現在是廢紙一張,誰敢往裏跳,還怕套不多。我也知道,可是武昌方麵當然不肯談。”
接著大家陷入長時間的沉默,談話也就到此為止,然後男女賓客分別走到各自的休息室去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