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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大總統府。
北京的初春還是寒氣逼人。
袁世凱拉著趙秉鈞進屋,自己爬上炕盤膝而坐,又請義結金蘭的把兄弟趙秉鈞坐在對麵。
袁世凱早已經不是小站練兵時的袁世凱了,趙秉鈞見他如此禮儀隆重相待,越發跼蹐不安,遜謝良久,才斜簽著身子坐在側麵,閃著兩隻賊亮的小眼睛打量袁世凱。他深知袁世凱脾性,不用問,袁世凱自己就會開口的。
“智庵,”果然,過了一會,袁世凱開口說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召你進來?”
“智庵不知道。”
“你知道。”袁世凱黑瞋瞋的瞳仁逼視著趙秉鈞,緩緩說道,“如果你不知道,就不至於拖延著稱病不肯來了。”
趙秉鈞目光一跳,躬身剛要答話,袁世凱擺手止住了,又道:“其中原故,目下隻能心照不宣,所以我不怪罪你,也不要你謝罪。我想說的頭一條,我們結拜兄弟,以前怎麽待你,今後也會怎麽待。你不要心裏存個‘伴君如伴虎’的念頭,那就失了我的望了,寒了兄弟之間的感情!”
趙秉鈞仿佛被電擊了,渾身震顫了一下,感動的痛哭流淚,說道:“智庵焉能?智庵焉敢?智庵落魄江湖不得誌之人,大總統與練兵小站簡拔在側不次重用,言必聽,計必從,恩遇古今無對——士大夫答君恩當以身許國,豈敢以利害禍福避趨之!況大總統在小站練兵之時,智庵已深知寬典仁厚、善惡涇渭,感佩服膺銘於心中。智庵何人,身受大總統之恩,敢以非禮之心事大總統?!”
“智庵起來。”袁世凱淡淡一笑,說道,“我要的就是這個心,這個話!你是我的“智多星”,借你才力,佐我有今日成功。今後,我們一樣要君臣不疑,共創民國盛世。我為一代令主,你為千古名相,你可明白?”
趙秉鈞驚愕地望了望袁世凱,又低下了頭,說道:“大總統請明訓!”
袁世凱一笑,說道:“這也心照了,但不能不宣。克定叫你物色一個可靠的人去殺“梁山宋江”,你找的人是不是洪殺胚?”說罷含笑不語。
趙秉鈞一下子愣怔了,他怎麽也弄不明白,他並沒有向袁世凱報告物色到的人選,而且他和洪殺胚一直有單獨的密碼本聯係,兩個人的電報往來,法不傳六耳的機密,怎會傳入袁世凱耳中!
袁世凱見這個才智如鬼的“智多星”被自己擺弄得如此惶恐,滿意地微笑了一下,從案頭匣子裏取出一本白皮麵小冊子,翻到一頁展開,看了看,一邊遞過來,口中苦笑道:“這是程德全送來抄本。”
趙秉鈞抖著手接過來,不知怎的,他的心撲撲直跳,目光也有點遲鈍,定住神看時,果見冊子函電全是謀刺宋教仁相關,也與他相關:
1913年1月14日,趙秉鈞致應桂馨函中有:“密碼送請驗收,以後有電直寄國務院可也”等語,外附密碼1本,上注“國務院‘應’密”。
1月25日應致趙秉鈞電:“國會盲爭,真相已得,洪(指洪述祖)回麵詳。”
2月1日,洪述祖致應桂馨函:“大題目總以做一篇激烈文章,方有價值也。”
2月2日,應致趙秉鈞電:“孫、黃、黎、宋運動激烈,民黨忽主宋任總理。已由日本購孫、黃、宋劣史,……用照輯印10萬冊,擬從橫濱發行。”
同日,洪致應桂馨函:“緊要文章已略露一句,說必有激烈舉動。弟(指應)須於題前經電老趙,索一數目。”
2月4日,洪致應函:“冬電到趙處,即交兄手麵呈,總統閱後頗色喜,說弟頗有本事,既有把握,即望進行。”
2月8日,洪致應函:“宋輩有無覓處,中央對此似頗注意。”
2月12日,洪致應電:“來函已麵呈總統、總理閱過,以後勿通電國務院,因智(趙秉鈞字智庵)已將應密本交來,恐程君不機密,純令兄(洪自稱)一手經理。”
3月10日,應桂馨致洪述祖電:“八厘公債,在上海指定銀行,交足六六二折,買350萬,請轉呈,當日複。”
3月13日,應桂馨致洪述祖函:“《民立》記遁初在寧之演說詞,讀之即知近來勢力及趨向所在矣。事關大局,欲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宋,非特生出無窮是非,恐大局必為擾亂。”
同日,洪述祖致應桂馨電:“‘川’密‘蒸’電已交財政總長核辦,債止六厘,恐折扣大,通不過。毀宋酬勳,相度機宜,妥籌辦理。”
3月14日,應桂馨致洪述祖電:“梁山匪魁(指宋教仁),四出擾亂,危險實甚,已發緊急命令,設法剿捕之,轉呈候示。”
3月18日,洪複應電:“寒電立即照辦。”次日又電:“事速照行。”
3月21日淩晨2時,武士英刺殺宋教仁後不到4小時,應致洪述祖電:“24分鍾所發急令已達,請先呈報。”同日又電:“號電諒急,匪魁已滅,我軍無一傷亡堪慰,望轉呈。”
3月23日,洪述祖致應函:“號、個兩電悉,不再另複。鄙人於4月7日到滬。”
趙秉鈞看著這熟悉的電報,驚詫的臉色煞白,不能說話。
“我也是為難呐!”袁世凱挪身下炕,腳步橐橐地踱著,似乎不勝感慨,倏然間回身說道,“這裏雖沒有明說,但也足以證明你與宋案有關。這件事,克定辦得魯莽了,我是一直反對以此激烈手段對付宋教仁的。隻是克定行事魯莽,你也跟著他魯莽行事?鬧出這麽一個全國震動的大案,連列國都關注了,你叫我怎麽收拾這件事?”
趙秉鈞一邊聽一邊想,袁世凱的話有真有假——其實刺宋之事,袁大公子說得很明白了,都是袁世凱的意思——但他如今要撇清,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趙秉鈞想甩袖子走人,又不敢,這個黑鍋他也不願背,可又能怎麽辦?
趙秉鈞思量再三,相處一計,起身肅立,擦擦冷汗,說道:“大總統如此推誠相見,智庵雖駑鈍之材,也不敢叫大總統為難。今有一計,可以移屍嫁禍!”
“說來聽聽?”
“以國務院名義通電各省,發一篇文章。”趙秉鈞念起文章來:“據應夔丞23日函稱,上海發現一種監督政府裁判機關,其宣告文內列有宋教仁、梁啟超、袁世凱、趙秉鈞、汪榮寶等罪狀,特先判處宋以死刑,即時執行……”
趙秉鈞文采飛揚,立刻做出一篇遮蓋文章。這篇文章表麵上看起來是一篇倒亂千秋的手筆,趙秉鈞想以此轉移國人視線,把梁啟超、汪榮寶等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列為陪客,並且把殺人主使犯也擺在一起,以為這樣就能混淆事實,就能使人相信上海真有這樣一個暗殺組織,這個組織不但要暗殺國民黨領袖,也要暗殺其他政黨領袖,甚至還要暗殺北京政府的首腦。
在真相未明,這些證據未曾公布之前,他們先下手為強,把水給攪混了再說。
趙秉鈞還建議道:“劉揆一乃在北京,乃命其為工商總長,著其以吊喪為名,到上海來疏通黃興。”
袁世凱不禁點點頭:“隻派一個人去上海不夠,南方各省都要派人去打點。”
……
袁世凱點派人手,帶著剛剛到手還沒捂熱的英鎊南下了。
被派往武昌的是駐守信陽北洋新編第六師李純,他在收到北京命令後,立刻打點行裝,啟程坐火車直下漢口,在漢口的從匯豐銀行領到一張巨額支票,去見李想了。
李純一身筆挺的軍裝,雖然經曆路車勞頓,精神狀態還不錯。
對剛剛到武昌的這位北洋將軍,李想還是很客氣的,連忙示意讓他坐下,還親自倒了一杯水。
李想剛毅的眼神和修剪整齊的寸頭使李純聯想起了普魯士軍官。
“聽說宋案有了新進展。”李想不緊不慢,邊喝著茶邊說道:“根據一個古玩商人的情報,警察局派偵探到湖北路迎春坊228號妓女胡翡雲的家中捉到了應桂馨。第二天繼續搜查文元坊的應宅,又在宅內捉到了正凶武士英,就是他在車站開槍狙擊宋的,同時又搜出應桂馨和內務部秘書洪述祖、內閣總理趙秉鈞往來的密電本及函電多起,五響手槍一支,還有其他證據多件。”
李想話畢,李純頗為驚愕。他是宋案跟袁世凱有不幹淨,卻也想不到案情進展如此之快,難怪這麽急忙的催他南下活動?
李想慢慢地喝茶,實際上在靜觀李純的神色。但李純很快鎮定下來,他非常清楚袁世凱的意圖何在。既然袁世凱的命令下來了,作為下屬,也隻能唯命是從。
李純看著李想,細聲地說道:“那依李帥之見,宋案背後,還有幕後主事之人?”
李想再清楚不過的,殺人的主使者是大總統袁世凱,同謀犯是國務總理趙秉鈞,擔任聯絡的是內務部秘書洪述祖,布置行凶的是上海大流氓應桂馨,直接行凶的是失業軍痞武士英。
李想隻是曖昧的笑了笑,沒說什麽。他雖然老早就開始備戰,卻一直是暗中備戰,他還沒有做反袁先鋒的覺悟!就讓孫中山帶人先和袁世凱的北洋碰碰,知道曆史結果的他是不敢再對孫中山他們包任何希望,他是做好單幹準備的,這個準備工作自然是越長越好,準備越足,勝率越高,這時候當然不能表現太過“革命”,最好和袁世凱可以玩完曖昧。
“大總統命令“迅緝真凶,窮追主名,務得確情,按法嚴辦”,並嚴正地譴責暗殺之風;派兵對黃興等“妥為保護,以昭慎重”。”李純情況不熟悉,但也知道這不是可以深究的問題,也不便發表個人意見,也不敢發表個人意見。
李想口是心非地要求道:“嚴拿正犯,務得背後主事之人。”
李純也看出李想口是心非,恬然答道:“大總統絕不可能放過幕後凶手的。”
李想微微一笑,說道:“袁項城雄才大略,富有政治經驗,……非舉膺繼任,不足以奠危局,撥逆亂。”他還向李純表示效忠袁世凱:“民國之興,發之者雖由李想,而成之者實我總統也。李想愛民國如命,即愛我總統如命,力所能濟,生死以之。……俾李想鋒鏑餘生,獲享共和之福,是有生之年,皆莫非我總統之所賜也。披肝瀝膽,以此為盟。”
這是早已和他的“文膽”饒漢祥商量好的答詞,保證袁世凱聽後會喜歡。
李純目視左右,一邊陪著坐了,尋思著這個辛亥年崛起的年輕的傳奇這番似實若虛閃爍不定的話,說道:“這是總統的一點小意思,還請李想老弟笑納。”說著便一笑,並且給李想獻上了四十萬元的小意思。
看著這張四十萬銀元的豐匯本票,李想冷冷一笑,道:“我說老兄,你可真不夠意思?”
“老弟,難道您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嗎,你可管提出來,咱們都是一家人,萬事好商量。”
“正因為是一家人,我才說你不夠意思,咱們兄弟倆談錢是不是忒俗了點。”
李純微微一笑,道:“你這個老弟說吧,有什麽要求隻管提。”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李想收下四十萬元的小意思,繃得緊緊的麵孔突然鬆弛地一笑,隻有這一霎,才看得出他剛毅凜寒性格的另一麵,竟帶著一絲天真無邪的孩子氣。
……
上海,黃公館。
“劉揆一,你也是國民黨,竟為了一個總長地位,不惜替袁世凱作說客!”黃興對昔日的戰友毫不客氣,一頓臭罵。
劉揆一弄得很沒趣,灰溜溜的逃出黃公館。
劉揆一前腳才走,程德全就來了。
應、武兩犯是由上海租界的會審公堂移交給上海地方檢查廳看管的。江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親自從南京到上海來,會同上海地方檢查廳長陳英,在上海交涉員署內執行檢查手續。
陳其美問程督道:“應桂馨自稱江蘇巡查長,曾否由貴督委任?”
程德全道:“這是有的。”
黃興插口道:“程都督何故委他?”
程德全半晌道:“唉!這是內務部洪蔭芝,就是洪述祖所保薦的。”
黃興點頭道:“洪述祖麽?他現為內務部秘書,與袁總統有瓜葛關係,我知道了。這案的主因,尚不止一應桂馨呢。”
程德全道:“我當徹底清查,免使宋君含冤。”
黃興道:“但望都督能如此秉公,休使元凶漏網,我當為宋漁父拜謝哩。”說著,即起向程督鞠躬。
程德全慌忙答禮。
江蘇都督程德全、民政長應德閎迫於壓力,終於發表通電把有關宋案的證件全部發表。
這些證據一公布,宋案真相大白。南方國民黨人群情激憤,一致譴責謀殺主犯袁世凱,強烈要求傳訊趙秉鈞,逮捕洪述祖歸案。
趙秉鈞忽然處在風口浪尖,去上海受審是不可能的,他隻有避嫌辭職一條路了。
袁世凱剛剛因為知道李想收了他給的錢,還提出一些條件,為安撫住南方最強的勢力而高興,趙秉鈞就來辭職了。
“上海檢察廳給我送來一張傳票。”趙秉鈞苦著一張臉。
袁世凱惱羞成怒地對趙秉鈞說道:“他傳他的,你幹你的,看他其奈你何。暗殺一個人,他們就這樣鬧。馬上我大舉南征,少不得整千整萬地殺,看他們其奈我何。”
“大總統,我還是想辭職,去天津避避風頭。”趙秉鈞眼神閃爍的道。
“智庵,”袁世凱也挺光火的,絕不允許趙秉鈞這時候撂挑子,勸慰他說道:“梁山巨魁,已經被你除掉了,實在是大功一件。要是還有天罡地煞之類的,想要替宋教仁報仇,管教他有來無回。你盡管安心辦事,一點都別怕。”說罷,目光咄咄,逼視著趙秉鈞不語。
趙秉鈞舔了舔嘴唇,趕緊搖腦袋,哭著臉說道:“大總統,我身體不適,實在擔任不起總理的大任……”
“既然身體不適,我準予請假暫時休息。”袁世凱微微一笑,上前拍拍趙秉鈞的肩膀,又說道:“先說好了,就休息幾天,病好了你回來還是總理!”
趙秉鈞聽著袁世凱這些虛情假義的慰勸,隻是連聲推辭道:“智庵才智拙劣,實在無法再擔任如此重擔……”
袁世凱見趙秉鈞如此,刹那間心一動,閃過一個狠毒的念頭……
趙秉鈞出了大總統府,就被新華社金牌記者黃遠生堵個正著。
“趙總理,”黃遠生問道:“程督公布宋案破獲的證據材料後,外界紛紛推測,說您就是幕後策劃者。請問,您對此有何解釋?”
趙秉鈞地漲紅了臉,辯解道:“我和鈍初一任內務一任農林,以同僚而為至友,他住西直門外農事試驗場,離城十裏,有時天晚來不及出城,他總住到我家中,我們感情甚洽,無話不談。他離北京南下時,欠了五千餘元的債,都是我替他償還的。人若說我打死宋教仁,豈不是我賣友,那能算人。”
“那密碼本是怎麽回事?”
“奉差各省特派人員,向用密碼報告,因作函將密碼送去。至於洪、應來往函電,我從未閱過,完全是洪述祖“招搖”或“隱射”。”最後趙秉鈞裝出無辜受牽累的樣子說:“鄙人德薄,橫遭訾議,亦命運使然。惟撫念生平,四十即抱消極主義,五十以後即抱厭世主義,津沽伏處,久無問世之心。”
言下之意,像他這樣一個有遁世之想的人做不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上海特別法庭堅持要您出庭,您什麽時候南下?”
趙秉鈞一聽這話,不禁勃然變色,凶相畢露地說道:“宋之被刺,正犯為武士英,嫌疑犯為應夔丞,與洪述祖究有何幹係,與我究有何幹係,尚未判定。要我出庭受質,完全是野心梟桀攘奪政權,藉端發難,含血噴人。”
趙秉鈞除了為自己開脫,還不忘為洪述祖圓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