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叫草船借箭,便必須得有霧。如果沒有遮住眼睛和思想的迷霧,匡茂奇這般精明的人又豈會輕易上當?李虎丘的計劃中,匡茂奇此刻看的宮使貼便是那江上迷霧。他現在看到的這張帖子是真的。
匡茂奇小心翻開後仔細觀瞧,他看的很細,用放大鏡一字一字的看,既是在看字,又是在看紙和墨。一絲不苟的看了老半天。多寶樓的會客廳內氣氛凝重的壓抑。忽見他勃然變色,重人都隨之動容,卻見他麵露驚訝欣喜之色,分明一副豺狼遇羊見獵心喜的樣子。隨即又將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心翼翼拿起寶貼,繼續觀瞧。
匡茂奇如此看重,自是因為這件寶物的來曆不凡。宋代之後華夏大地經曆了漫長的少數民族政權,多少文詞風流經書寶卷盡數損毀在戰亂中。存世下來的名家原帖真跡少之又少。
這蔡京是北宋末年的宰輔,同時又是著名書法大家。與蘇東坡,黃庭堅和米芾三人並稱蘇黃米蔡。蔡京在曆史上做官的名聲雖然不咋樣,但他的字的確堪稱那個時代最頂尖兒的,在收藏界有說法:蘇黃米蔡之名是按風骨排的,所以蔡京在最後,若隻比較書畫功力,這個排名卻剛好要顛倒過來。這張宮使貼是他盛年時期的作品,端的是筆力雄渾,姿媚豪健、痛快沉著。既有二王之俊秀又得唐代書家的雄渾,用筆揮灑自然,格調高雅不放縱;結字方麵,字字筆劃輕重不同,出自天然;起筆落筆呼應,創造出多樣統一的字體;分行布白方麵,每字每行,無不經過精心安排,做到左顧右盼之中求得前後呼應,達到了氣韻生動的境地。
匡茂奇此刻觀瞧的正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原帖。這一看竟看了足足兩個小時。末了小心翼翼將帖子合上,長籲一口氣,衝高雨澤點頭道:“極可能是真跡!”這是他們來之前約好的暗號,這便是說他已能斷定真偽。但為了方便高雨澤殺價,有意不把話說死,留一點疑惑做由頭。
李虎丘聽了已然會意他的意圖,故作不解的問道:“為何叫極有可能?莫不是這帖子上有疑點,讓匡大師心存疑慮?”
匡茂奇連忙擺手道:“絕非如此,隻是這宋代之後的大家名帖存世過於稀少,咱們這些古玩行的人雖然被世人稱為權威,卻並不等於咱們說它真它就是真了,這樣的寶貝最好還是多找些名家鑒賞。”
喬雲飛早知道暗號,更知道匡茂奇是故意這麽說的,他們知道李虎丘急於用錢,等不起再請名家鑒定的時間。來之前已經說好了,高雨澤唱白臉,他卻裝那個混不吝的,知道該他說話了,這廝往前湊了湊,對李虎丘說道:“雖然你這玩意兒還讓人心存疑慮,但至少匡大師說了極有可能是真的,哥們正打算給老爺子準備禮物,我看你這張帖子就不錯,要不咱們談談價兒?”
李虎丘暗笑,戲肉來了。又看高雨澤,心道:該你登場了吧?
果不其然,高雨澤怒視喬雲飛道:“不是跟你說了嘛,咱們這次來就是幫朋友忙,根本沒打算買東西,完事兒之後我就陪你容寶齋溜達去,你這麽一開口不是讓朋友為難?”又轉而對李虎丘道:“虎丘兄弟,既然你跟落雁和春暖她們都是好朋友,那咱們就不是外人,雲飛就是這個性子,心直口快沒什麽壞心眼,東西是好東西,不過既然匡大師都不敢完全叫準,咱們也隻好另請名家多看看,這件事兒包在我身上。”
就他媽你是一肚子壞心眼。李虎丘隻做不覺,先故作失望,隨即看向喬雲飛,拿捏出落水人遇稻草狀,急迫道:“不瞞二位,這帖子我敢擔保絕對是真的,這是我師傅祖傳下來的,如果不是實在遇上為難之事,我絕不會出手,您要是有意勻走,價錢什麽的好商量,年初時港島嘉信齋拍賣的那張蘭亭序唐代拓本拍了三千五百萬,而我這張貼卻是真跡,雖然差了些年代,但誰都知道拓本那東西要多少都有,其價值跟原帖比天差地別••••••”
喬雲飛便還想出價,高雨澤卻隻是一味阻攔。二人眼看爭執,匡茂奇忽然說道:“要不再看看那把壺,看完了咱們再商量勻還是不勻的事情。”
熱水早已燒好,壺看樣子還是那把壺,王茂親自泡茶,滿滿的泡了一壺,不大會兒,揭開壺蓋兒便看到滿滿的水沫讓這壺茶水看來渾濁無比。王茂就要往杯子裏倒茶,匡茂奇擺手阻攔道:“還不忙,小石冷泉壺若是真的,這茶葉便會因壺底氣泡上湧始終難落底,因而浸泡的更充分,也使得茶湯看上去一直渾濁,再多泡一會兒,看看茶葉沉不沉底。”王茂聞聽隻得住手,悄悄與李虎丘對視一眼,暗示他,這把壺已被換成了真的,等會兒匡茂奇驗過份量,別忘了換回去。他們兩個都是天下有數的大賊,在幾名普通人眼皮底下互換兩把一模一樣的茶壺,自然是手到擒來。李虎丘微微點頭。問匡茂奇:“現在是否可以倒出茶湯?一笑:這東西在我們手中這麽多年,我還頭一次拿它來泡茶。”
匡茂奇點點頭,道:“先打開蓋兒,咱們看看茶湯,然後就可以倒茶了,其實我也想嚐嚐這千古名壺泡出來的茶是什麽味道。”
打開壺蓋兒,大家往壺中看,果然那茶葉還懸浮在水中,就是不落底,氣沫兒也未見少。大家嘖嘖稱奇聲中,王茂將茶壺高懸,玩了一招烏龍出水,在每人麵前的茶杯裏倒了半杯茶。幾人都顧不得飲茶,先忙不迭的去看那杯中的茶湯,隻見清澈黃瀲的茶湯在杯中快速旋轉,熱氣帶起的茶香沁人心脾。匡茂奇讚了聲美,舉杯飲了一口。其餘人也紛紛將麵前的茶湯舉起飲了一口。卻唯獨喬雲飛端起杯來,直接便來了個幹杯,咕嘟一聲吞入肚中,隻見其他人飲了一口之後,紛紛露出品味悠長的表情,隻有他卻是豬八戒吃人參果,沒品出味道來。
高雨澤不明其中道理,問道:“這是什麽原因?為什麽茶湯出來就變清澈了?壺嘴兒那裏裝了篩孔嗎?”
匡茂奇搖頭含笑道:“篩孔肯定要裝,但並不能阻擋住微小的茶葉渣,若是這麽簡單怎配得上一代壺癡的手筆?秘密還在工藝裏,當壺往外倒茶時,壺嘴兒受熱後,中空部位壓力上升,同樣會產生一些氣泡滲出薄壁,這氣泡阻止不了水往下流,卻能托住茶葉碎渣往下落,這才導致杯子裏的茶湯反而清澈,如此構思,這般技巧堪稱精品中的精品。”
喬雲飛問道:“這麽說壺也是真的?”如此一問,便等於認可那寶貼完全是真,匡茂奇暗自苦笑,點點頭道:“不用再掂份量,確是真品無疑。”
買賣進行到此,觀寶品鑒已結束,匡茂奇的精明厲害還超過李虎丘的預期。不得不臨時改變計劃,將原計劃的假壺真貼換成兩樣都是真的。原計劃裏,本以為匡茂奇會先看真貼後看假壺,這樣一來就會產生先入為主的念頭,會因為更珍貴的寶貼是真的,主觀上容易產生壺也不會假的麻痹心理,加上馬三爺的手藝當真天下無雙,這把壺做的神形兼備,隻從外觀看的確與真品無半點差異。若非如此,李虎丘也不會一見到它便決定以此壺搭配《宮使貼》來忽悠匡茂奇這大行家。
鑒寶結束,李虎丘裝模做樣招呼王茂將寶物收好,對匡茂奇抱拳拱手連連表示感激,日後成交定會按行內規矩將屬於對方的那份奉上。高雨澤此時也有些沉不住氣,便要鼓動喬雲飛再提買寶之事,卻被匡茂奇悄悄以眼色製止。三人任憑李虎丘擺出一副送客的架勢,紛紛起身往外走。匡茂奇偷眼觀瞧李虎丘的神色,見他雖是在送客,卻不時向有意買寶的喬雲飛偷看,表情頗有不舍期待之意。至此,匡茂奇才相信那些種種巧合的確隻是巧合。他所以這麽謹慎,自然是因為多寶樓收留了梁思漢的兒子,他很擔心對方給他玩一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行至門口,雙方的戲均以做足,李虎丘不等高、喬二人先開口,搶道:“三位留步。”
高、喬二人與匡茂奇果然止步回頭,高雨澤暗自得意,笑問:“虎丘兄弟還有何事?”
李虎丘神情凝重,皺眉猶豫半晌,似下了極大決心,沉聲道:“不瞞二位,我之所以急於出手這兩件重寶,實在是因為急等米下鍋,二位如肯出手勻走這兩件寶物,我願意以低於行價的價格出手,這兩件寶貝無論在哪裏都堪稱是壓堂重寶,您現在勻走絕對是吃仙丹的大漏兒。”
高雨澤故作猶豫道:“這不太好吧?咱們如果真趁這個時候買你的東西,這不合適,這可有點趁火打••••••”
不然你他媽幹什麽來了?李虎丘心中暗罵,表麵不動聲色,擺手道:“如果您二位肯出手,就是幫了我大忙了,我承您二位的情。”
喬雲飛害怕高雨澤拖久了把事情拖黃了,搶著說道:“那既然這樣咱們就再回去商量商量。”
匡茂奇聞言,心中暗罵:還商量個屁,人家都擺明了認吃虧的架勢,這在行內叫‘斷腕’,買家若是懂行規的,此時便該給人留些餘地,莫把事情做絕逼的對方豁出去,一拍兩散大家都沒好處,這喬雲飛是個草包卻又是個占便宜沒夠的主兒,如果由著他胡扯,多半要壞事。一念及此,連忙給高雨澤使眼色。後者會意,搶上一步攔在喬雲飛身前,說道:“既然虎丘兄弟已經把話說到這地步,那我們再看熱鬧可就有點不夠朋友了,不必商量了,東西我們勻了!價格就按照你之前說的那個港島成交記錄辦。”
李虎丘立即變了顏色,眉頭緊皺,嘴巴抿成一條線,顯是有些猶豫難決。匡茂奇搖頭道:“這個價格的確太低了些,單買宮使貼都嫌少,但畢竟那宮使貼隻有我一人鑒定過,尚有一絲買偽的風險,這樣一說這個價格倒也還可以接受,放眼京城同好藏家中能一下子拿出這筆錢的人絕不多••••••”
“高兄,我若將這兩件物件兒勻給你,你可否承諾絕不將它們賣給容寶齋汲古閣?”同行相欺,大古董店之間互不流通乃是潛規則。這時候李虎丘仍不忘記提出這要求,更增加了此事的可信度。
高雨澤爽快的同意了。
交易談妥,雙方再無需帶著麵具講話。李虎丘看著麵露欣喜之色的高、喬二人,迫不及待問道:“什麽時候交易?”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天經地義,也是行裏的規矩。沒正式成交以前,東西還屬於多寶樓,如果有肯出更多錢的買家來攪局,這件事還不能說一點變數都沒有。高雨澤滿心歡喜的端著那把小石冷泉壺,一邊端詳一邊對喬雲飛說道:“哥們兒,該你出手了,把定金付了。”
喬雲飛搓搓大手,滿麵興奮之色。暗自尋思著二寶到手後,轉手能賺多少錢,如能跟那港島闊少郭沈陽合夥,未來又會有多大發展。總之滿腦子美事兒。聽高雨澤提醒才醒悟,當前大事莫過於趕快掏錢,將買賣敲定。連忙從懷中掏出支票,填了五百萬的最大限額遞給李虎丘,道:“來的時候沒想買,所以沒做那個準備,這是定金,尾數明天湊齊了一遭兒帶來。”說罷,便要拿上東西走。
李虎丘微笑接過,任他伸手去拿東西,也不言語,隻看著匡茂奇。後者麵皮微紅,一抱拳道:“虎丘兄弟,這事兒怪我沒跟他們說清楚。”說著話連忙阻止高、喬二人。苦笑道:“這是行裏的規矩,錢沒到手貨不出門,除非有得力的擔保人,否則就是給了定金也不行。”怕二人不理解,又補充道:“東西在門裏,賣家隨時有處置權,如果遇上攪局的給更大的價兒,賣家還可以拚著付違約金轉賣他人,這是規矩。”
高、喬對視一眼,同時搖頭。喬雲飛眼中乖戾之色一閃而過,獰聲道:“什麽他媽的規矩?閻王還能欠小鬼兒的錢?”高雨澤這次沒有勸阻他,而是冷笑一聲道:“隻要我放出話去,這四九城裏誰敢攪我的局?”
李虎丘看著他們沒說話,卻從王茂手中要過兩枚把玩的鐵膽,發力一捏之後遞給喬雲飛一枚,道:“你不是閻王,我也不是小鬼兒。”又將另一枚遞給高雨澤,道:“這四九城裏最牛X的人是誰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掰斷你胳膊的楚烈也不敢在我麵前這麽放肆!”
高、喬二人接過鐵膽,偷眼觀看,不由得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隻見兩枚鐵膽都已被捏的變形,甚至上邊還有明顯的指印。二人頓時狂態盡斂。隻見李虎丘麵上寒霜散去,又恢複剛才溫暖的微笑,跟他們說道:“二位在我多寶樓遇到困難時仗義相助,我十分感謝,但是祖宗傳下的規矩就是規矩,二位交了定金,東西在我這裏你們不放心,我能理解,咱還可以想個折中的辦法,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東西既不放在我這裏,也不放在你們那兒,咱們把東西送到一個你們和我都放心的地方,假如說,明天交易以前真有人上門出大價兒勻貨,你們也能第一時間知道,抬不抬價兒全在二位一念之間。”
高雨澤想了想,這倒是個可以接受的方案,而且人選就是現成的,堂堂博物院雜項組首席就在這兒,把這兩件東西暫時送進博物館庫房,管保萬無一失。當下點頭應承道:“匡大師在這裏,他本來就是幹的一手托兩家的活兒,東西放他那我放心,不知道李兄弟放心不?”
李虎丘連忙抱拳道:“那是自然,就怕匡大師不願擔這個風險。”
高、喬二人都跟上了弦的發條似的,匡茂奇哪有拒絕的餘地,連忙點頭道:“隻暫存一晚算不得多大事兒。”
李虎丘拍手叫了聲:得嘞!高聲吩咐王茂,長音唱道:“多寶樓行價出貨,東西給高爺和喬爺二位卷上嘞•••”這卻也是古玩行裏解放前的老規矩,隻是這些年沒人再興這一套了,現在的古玩店,每做成一筆買賣恨不得低調低調再低調才好。
高雨澤的寶馬車前,李虎丘將包好的兩件寶貝正式交給匡茂奇,道:“請再驗一次貨,東西出了多寶樓的門兒再不能回頭,請當麵再驗看清楚。”
後者鄭重接過,小心打開多寶樓專用的盒子,將兩件寶貝拿出來觀看。這兩件古董他之前已經仔細看過一遍,這時候再看,勢必不會似之前第一次看時那般仔細,隻大體看了形貌材質都對,料來不會有差錯,又極相信自己這雙眼,覺得即便是寥寥幾眼,其中若有假也絕難瞞過。更何況這兩件東西從鑒寶到包裝,他全過程參與,一刻也未離開視線。聽到喬雲飛開始不耐煩的催促時,匡茂奇小心翼翼的將兩件古董裝回盒子,包好後衝李虎丘一抱拳,將寫好的收條遞過去,道:“請收好!”
王茂跟著送出來,李虎丘隨手將收條遞給他,說道:“收好,流動資金有了。”王茂看著寶馬車尾氣餘煙,有些擔憂的:“隻怕麻煩也會有了。”李虎丘一笑道:“還是那句話,在這裏沒人能動多寶樓!再說咱們再麻煩也不會比匡大師麻煩吧?”
“李虎丘!”字正腔圓的女聲入耳。二人循聲望去,街對麵,馬春暖站在鴨脖西施的小店門前,正一臉不滿望向這邊。王茂一拍李虎丘肩頭,笑道:“看來你的麻煩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