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多確鑿的人證,尚且換來一個沒有證據。
那即便有物證,又當如何?
就算是沐沉允的貼身之物,也可以說是偷出、盜出,同樣沒有辦法證明是在現場所得。
所以這已經是定了性的事情,和證據根本無關。
隱隱約約,林夕隻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要找一個地方靜一靜,先想想清楚。
“走到哪裏去?”
被他拉著走出這座大宅的薑笑依在跨過高高的門坎時問道。
這名正直的年輕人麵色灰白,眼神空洞的看著遠方,他的聲音卻是十分空洞。
遠方是東林行省的最繁華之地,人口數十萬的大城,整個東林行省邊邊角角的鄉紳富賈,都想要在裏麵購房置地,占據一席之地的地方。
朱牆黑瓦,名巷名寺,紅花綠樹掩映的景致秀美之所,釀美酒,製佳肴的名酒樓…不知道有多少可去之處。
然而此刻在他的眼中,卻是一片灰暗,了無生機,卻是根本沒有可去之處。
林夕拉著薑笑依的手腕,感覺到薑笑依的身體都變得有些冰冷。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吐了出來,道:“我們去喝酒。”
東林省城也有不少荷花,微微綻放在環繞著省城大街小巷的溝渠之中。
暮色中,有些人在祈福,在這溝渠之中放著點燃了的荷花燈。
林夕和薑笑依、邊淩涵在渠旁一間酒肆中喝酒,一杯杯烈酒在薑笑依的喉腹之中如一條條火線燒著,他有些看不清楚水中的哪一盞才是荷花燈,哪一株才是真的荷花。
“我發誓要殺了他的。”他又喝下了一杯酒,清冷的說道。
林夕知道薑笑依心中的痛苦,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但就在此時,他卻是又霍然轉過了身。
一名身穿便服,麵冷如鐵的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他便是下午將林夕等人帶著去見沐沉允的刑司正三品大督察蕭鐵冷。
“你不能殺他。”蕭鐵冷看著林夕、邊淩涵和薑笑依,沉冷的說道。
林夕抬頭,放下手中酒杯,看著這個麵冷如鐵的人,平靜的問道:“蕭大人這句話算是提醒還是警告?”
蕭鐵冷眉梢微挑,看著平靜的林夕和隱怒的邊淩涵以及麵容逐漸變得剛硬冷峻的薑笑依,輕歎道:“我沒有穿官服。”
“那便是提醒了。”林夕對著他微躬身行了一禮,“蕭大人請坐。”
蕭鐵冷默然在他身旁一張矮桌前坐了下來。
邊淩涵和薑笑依的目光落在了林夕的身上,不知道林夕為什麽會這麽心平氣和,對這名刑司官員這樣的態度,然而林夕卻已然平和的看著蕭鐵冷說道:“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現在大人到來,或許可以讓我徹底想清楚。”
蕭鐵冷保持著沉默,一時沒有接話。
林夕接著說道:“如果上麵有心要按滅這件事,按理來說,便根本不應該再讓我們三人過來問什麽問題,做什麽筆錄,最好的方法便是朝堂之中最擅長的拖字訣,用時間將一些真相和影響拖到無影無蹤,拖到少有人牽掛。上麵有心按滅這件事的人,想必也應該清楚我在東港、燕來鎮做的事,知道我是一個有時候做事不顧後果的人,讓我來這裏,見著沐沉冷的囂張和得意,見著他的逍遙法外,按理是極為不智的事情,我說不定會做出些什麽,反而會令得事情弄大。而且沐沉允的這件事情交易的東西這麽驚人,怎麽可能這麽快便下了定論?即便是中州皇城之中那些元老世家想要按滅這件事情,恐怕也不敢這麽快,也要顧及當今聖上的想法。”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而且恐怕即便是旁觀者,也沒有林夕想得這麽細,想得這麽清的。邊淩涵和薑笑依聽到林夕的這些話,麵色都是開始有些微變。
蕭鐵冷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他也沒有想到,林夕竟然會有這樣的見識,對於官場之事,竟然會有這樣敏銳的嗅覺,這根本不像是一名年輕官員所能擁有的思想。但他心中困擾的一絲疑惑同時也有些迎刃而解,也隻有這樣的人物,才能入得了皇城中人的眼睛,才能讓他們流露出那樣的意思。
但他是雲秦的官員,忠於皇帝是與生俱來植入血脈之中的觀念,即便是對沐沉允的處置也有諸多的不滿,但他也不能私自揣測聖意,所以他聽出了林夕的意思,但也沒有點明,隻是看著林夕勸誡道:“你既然想到了這些,便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絕對不能做。”
林夕臉上現出了嘲諷的神色,道:“所以這件事,歸根結底還是要看我們的表態,看我們敢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敢不敢不顧一切的殺死沐沉允…要看我們能不能將忠誠他擺在一切之上。”
蕭鐵冷的麵色微僵,聽出了林夕言語之中的諸多不敬之意。
林夕和這個世界的人思想本來就不同,他的腦海之中根本沒有這個世界的人固有的一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即便是龍榻上的人,在他的眼中也隻不過是正好坐上那個位置的普通人,再加上他從夏副院長等人的交談中,也已經略微了解當今皇帝是什麽樣的人,所以他天生比這個世界的人容易看清一些事情,而此刻蕭鐵冷的態度,更加讓他清楚自己的判斷是對的。
當然他清楚,對於龍椅上的人而言,這天下所有人,尤其除了夏副院長他們那種足以用武力震懾天下的人之外,都應該是他的奴才…然而林夕卻從沒有把自己當成誰的奴才的看法。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你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你也要在天子麵前好生跪著,即便你做得再對,天子說你錯了,你也得忍著…因為天子要絕對的效忠,要絕對的威嚴來管理這個帝國。林夕理解君王的想法,但現在這樣的事,卻隻能讓他心中對那龍椅上的人有著越多的抵觸。
“這是純粹的壓我們,讓我們放棄我們的堅持和意願。”林夕搖了搖頭,“事情隻有做得有道理,才能讓人尊敬和遵從。”
“今日我沒有身穿官服,隻是私下交談,你也不用想通過我將你的意思傳達到哪裏去,我也沒有這樣的資格傳達。”蕭鐵冷的麵色更僵,寒聲道:“即便如你猜測,聖上做事自然有他的考量,我們身為臣民便應該理解遵從,根本不應該有別的想法。而且,要殺一個人…可以等,等到可以殺的時候。”
林夕譏諷一笑,道:“謝謝大人的提醒和好意,但若是就這樣一直軟禁下去,或者最後定他無罪,又讓他為雲秦效力,我們便豈非一直都隻能看著他?”
蕭鐵冷原本愛才,但和林夕此刻接觸久了,卻也發現林夕也有許多他不喜的地方,他此刻的心情便變得和薑言官當時的有些心情類似,心中也忍不住惱怒了起來,厲聲道:“不管如何,你們都要明白,雲秦有法,所有人都要按照規則做事。你們若是刺殺了他,便也是犯法。”
林夕搖了搖頭,“好一個法。”
蕭鐵冷沉下了臉,一時話不投機,不在出聲。
林夕想要喝酒,拿起酒杯的時候卻是微微一怔,他看到自己的虎口的血痂已經完全脫落,而虎口的肌膚光滑如初,卻是沒有一絲的傷疤。
就在他這微怔之間,蕭鐵冷喝了一杯酒,覺得也沒什麽可以說的,站起身直接往外走了出去。
數名也身穿便服的官員這間酒肆外不遠處的地方迎上了蕭鐵冷,其中一名文官模樣的男子擔心的看著蕭鐵冷,馬上出聲問道:“如何?”
“和傳言相近,恐怕真無什麽敬畏之心,是虎狼之才,危險…危險。恐怕將來有負眾君期望。”蕭鐵冷有些幹澀的看著這數名欣賞林夕的官員,搖了搖頭,“隻是他極聰敏,處事極為老練冷靜,他會忍著...。”
“沐沉允現在傷得極重,大量失血和內傷,你們也肯定感覺得出來,他雖然是國士級的修為,但此刻恐怕根本沒什麽戰力,我們要殺他,肯定殺得了,否則蕭鐵冷也不會特意來找我們說這些。”臨渠酒肆之中,林夕看著薑笑依和邊淩涵,道:“但我們不能殺他,因為這是挑戰皇帝的威嚴,這裏是省城,修行者和軍隊都很多…”
“啪!”的一聲,將林夕的聲音中斷。
薑笑依仰頭灌下了一壺酒,他的額頭落在了桌子上,身體軟軟的滑了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
……
夜深人靜。
盤坐在床榻上的林夕驀然睜開了眼睛,雙目如星光般閃亮。
在經過了半夜的冥想之後,他此刻的狀態已經到了最佳巔峰,他無聲無息的站了起來,打開了窗戶,躍了出去。
這間客棧的窗戶後便是一片清幽竹林,他的身影和動作十分敏捷,然而卻是又馬上頓住,頓在了旁邊一間房間的窗旁。
這間是薑笑依的房間,裏麵沒有任何的呼吸聲。
林夕伸出了手,這扇窗被他輕易的掀開了,內裏的床榻上有些淩亂,但是卻沒有薑笑依的蹤影。
林夕的手腳有些微冷。
他是三人之中,最清楚不能去刺殺沐沉允的人,但是因為他有著獨特的能力在身,而且他很憎恨這種選擇,而且他知道夏副院長已經認為他是將神,所以在所有人覺得他不會去刺殺沐沉允之時,他卻還是固執的要去試一試。
不為那十三具重鎧,隻是為了江中小島之中那些嬌小的白骨,為了自己的朋友。
邊淩涵和薑笑依和他不是一樣的人,君臣觀念和一些所謂的帝國、榮光之類的觀念很重,他以為兩人也應該不會像自己一樣放肆,然而他卻沒有想到薑笑依竟然會裝醉,讓自己放心,竟然是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前途,去做這樣玉石俱焚的事情。
這一瞬間他知道自己恐怕還是低估了薑笑依對王思敏的感情,低估了自己這名好友的熱血和心中的糾結。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自讓自己變得冷靜下來,然後飛快的摸了一下薑笑依的床榻。
已經沒有什麽溫度,薑笑依走的時間已經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