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港鎮魚市外的一側江岸邊,停著一艘漁船。
許笙坐在船頭上,在遠處魚市上隱約傳來的爭論價錢聲中,他一動不動的看著麵前的江麵。
林夕在離開東港鎮時,便已經將自己對於修行的道理以及如何成為一名修行者的理解全部告訴了許笙。
許笙堅信林夕說的是對的,但他要修行,要成為一名修行者,要克服的障礙卻是極多。
因為他隻是一名普通魚市商販的兒子。
他自從會走路起就在魚市之中和各種活魚、鹹魚、臘魚為伍,他的身上永遠散發著洗濯不去的魚腥味。
一名魚販子的兒子,爛魚堆裏的人,不好好賣魚,居然學人修行…這種念頭本身便很難克服,在離開魚市開始試著修行時,許笙都甚至怕被人知道自己在修行,都忍不住的會因自己正在做著的事情而羞愧。
但是他咬牙堅持了下來。
他的進境並不算順利,但他想明白了人生的意義。
即便究其一生,將這條息子江沿岸所有的魚市商鋪全部吃下了,也隻不過是一個更大的魚販子。
他明白,自己從未選擇過自己的人生,而現在,他開始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人生。
從一開始的羞愧、不習慣,到堅定,到“我要成為一名修行者”這樣心中的呼聲越來越高,以至於充斥了他的全身。
對於他而言,要進入自己之前從未體會過的極度專心,以至忘卻所有的冥想修行狀態很難。
因為體內有了魂力種子之後,便可以通過仔細感知魂力種子的方法來集中精神,然而對於他這種沒有跨入修行者行列的人而言,最難的便是感知魂力種子的這第一步。
許笙試了無數種方法,最後他在這處江岸邊的水下看到了一株小小的微紅色水草,就像水下的一小簇火焰。
這是洛神草。
每年春天,息子江江岸邊會有許多這樣的水草生出,使得有些地段的江岸邊的江水都紅彤彤一片,比火還豔。
到對岸桃花開過,雨季一過,這種水草卻是又自然枯萎,等到來年春才會再瘋狂生長。此時已是盛夏過後,這一株洛神草卻不知為何還留了下來,還微紅的生長著。
許笙不知體內的魂力種子到底是什麽樣的,於是他就想象,魂力種子,也應該就是想這株洛神花一樣,如在體內跳動的一簇火焰吧。
他每日便隔著淺淺的江水,專心致誌的看著這株洛神草,等到忘卻周圍一切事情之後,便閉上眼睛,想象這株洛神花如火焰一般在體內生長,變化成自己還未感知得到的魂力種子。
今日,他和往常一樣,看著這株水中的洛神草,看得忘卻了周身一切的事情。
那魚市上的一切呼喊聲、爭論價錢聲,以及周圍的水聲,風聲,全部在他耳中徹底平寂了下來。
驀的,他的心中震顫了一下,莫名的有一絲的哀傷。
因為他感覺到,這株屬於異類的洛神草,已經開始枯萎,雖然色澤和飄蕩的莖葉看上去還和平時沒有太大差別,但已經和這株草相伴了許多天的他還是感覺出來,這株草的生命已經開始流逝,已經開始枯萎。
然而就在此時,他陡然感覺到,自己的腦海之中,有一條微亮的光華在生長出來。
這條微亮的光華是淡淡的黃色,並非是洛神草的紅色,然而在他此刻的意識之中,卻是流淌著,化成這株洛神草一樣的形狀。
許笙閉上了眼睛,兩條淚光不由遏製的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
他感覺得更為清楚了,這條亮光並非是生長出來,是已經在他的體內形成,隻是被他一點點感知,一點點的展露在他的眼前。
這條亮光,在他的丹田之中翻滾,有一絲絲的暖意,升騰起來。
這一日,江岸邊這株洛神草枯萎了,而這名自幼在魚市中生長的黝黑青年,感知到了魂力種子,正式的跨入了修行者的行列。
……
“將軍,除了林夕最後是否殺死了那名穴蠻女修行者存疑之外,其餘一切都和林夕的描述十分吻合。”
一處置著一個巨大沙盤的營帳之中,一名身體頎長,身穿普通黑布衣,卻是麵戴有黑旗標誌的黑色金屬絲麵罩的將領,對著一名須發皆白的將領匯報道。
這名須發皆白的將領年紀已經很大,連眼神都是分外的蒼老和睿智,但麵上卻是連一絲皺紋都沒有,神色更是如同二十餘歲的年輕軍官一樣桀驁冷傲,依舊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寒刀。
此時他眉頭微挑,應道:“雲秦律法便需按證據,既是沒有證據,又承認了他靈祭祭司的身份,便不能將他往黑暗的路子上逼,便該給予他應得的榮光。”
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卻分外的有威嚴,有力,充滿金戈氣息,如同空氣中都有刀光劍影在砍殺著。
麵戴黑色金屬絲麵罩的將領頷首,又道:“聽聞聖上對他的觀感不佳,江家和工司周家都有暗中出力,所以他在軍中一開始才會遭遇些不公正的安排。”
“皇帝不喜歡,我卻喜歡,哪怕軍部不喜歡,我龍蛇邊軍卻是需要這樣的將領。”
須發皆白的將領一聲冷笑:“江家還別去說他,工司周家,同樣姓周,卻差不多隻能給周首輔提鞋。”
“皇帝這些年盡做些白癡的事情,放任南宮蒼月,原本也是想挾製青鸞學院在西邊的勢力,沒想到卻又根本壓製不住南宮蒼月。對於青鸞學院就好好的尊敬著,好好的仰仗著,好好的讓這些人為帝國出力就可以了。去壓一名青鸞學院的天選學生,壓一名風行者…真是可笑至極!”
隻是這兩句話,這名須發皆白的將領便已充分表達了對工司周家的極其不屑,甚至對軍部態度的無視,以及直接說皇帝白癡!
這樣的話語,換了別人,即便是對自己的心腹部下說,那心腹部下肯定也會覺得此人太過囂張跋扈,太過瘋狂,恐怕都不敢再跟此種瘋狂之人。
然而此刻這名須發皆白的將領說出這樣的話,他下首麵帶黑色麵罩的部下卻是連絲毫的驚詫和意外都沒有。
因為這名須發皆白的將領是龍蛇邊軍的總統帥,擁有黑旗軍的神威大將軍顧雲靜。
整個雲秦無論是聲望還是簇擁的實力唯一可以和南宮蒼月並肩的軍方人物。
“給他一枚無畏級的勳章,誰要是拖拖拉拉,便讓他們享受和狄愁飛一樣的待遇。”這名須發皆白的神威大將軍在自己的忠實部下麵前說出了些大逆不道的話之後,依舊覺得不過癮,冷哼了一聲,“反正遭受此敗,穴蠻在冬之前也不可能有大動作了,完全可以好好鞭撻一下這些不聽話之人。”
……
林夕的帳簾被從外掀開了。
兩名軍士托著盛滿了新鮮食物的銅盤走入了營帳,將食物放下之後,便滿臉羞愧的對著林夕跪下,身體和頭匍匐觸地,對林夕行雲秦最重的大禮,“林大人,請原諒我們。”
“你們這是做什麽?”
林夕不能理解的看著這兩名平時幫他們送餐的夥軍,怔怔的問道。
吉祥也是睜著眼睛,不知道這兩個人要做什麽。
“我們平日對大人在背後多有非議…卻不知大人遭受了許多不公,卻不知大人如此出生入死。光是為了保全部下的性命,獨自一人衝入穴蠻大隊,這種勇武之事,整個邊軍便沒有多少人能做到…怪不得大人您會成為靈祭祭司。”
“我等竟然非議大人你這樣的人物,真是羞慚…幾無臉見大人。”
林夕反應過來,猶自有些發怔:“我的這些事情都傳開了?”
“先前巡牧軍所說我們還都不信…現在我們知道,巡牧軍的那些戰績早已被記錄下來,還有軍部已經證實了大人您說的話。”兩名軍士依舊羞愧得不敢抬頭,渾身大汗。對於邊軍而言最尊敬的便是勇武,而且對於普通邊軍軍士而言,能夠身先士卒,為了部下不惜性命的將領,便更是值得尊敬。這個時候林夕還不知道,他已經無形之中在這邊軍中有了很大的威信,有了許多將他當成偶像來崇拜的軍士。對於這些普通軍士而言,煉獄山聖師的鎧甲反而是比較遙遠的事情,而率領數十名軍士在南星坡抵擋穴蠻大隊,甚至殺死巨蜥騎乘都沒有讓自己的部下死去一名,這便是驚人的光輝。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林夕嘀咕了一句,陡然想到什麽,卻又緊張了起來,“你們沒有在送給我們的食物之中,加些特別的作料…不幹淨的東西吧?”
“這怎麽會。”兩名軍士一愣,旋即馬上搖頭。
“隻是背後罵了我些話,那又有什麽打緊?”林夕頓時鬆了一口氣,笑了笑,道:“時間會證明一切…弄清楚了不就好了,覺得說了我些壞話過意不去,再幫我說些好話不就好了,還要這麽道歉,要我原諒不原諒做甚麽,快起來吧。”
兩名軍士起身,看著林夕親和的笑容,頓時又忍不住互望了一眼,隻在心中想著,這林大人真是不凡人物,真是榮辱不驚。
……
就在此時,有一支深入大荒澤最遠的隸屬於羊尖田軍部的軍隊拖著疲憊的身影也終於接近了秋吉澤的聚集地,也就在此時,一名身穿黑袍,身材瘦削高大的獨目箭師,出現在了秋吉澤哨崗的視線之中,如孤獨的鷹鷲,朝著秋吉澤營地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