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妄自揣測聖意,這是雲秦官員經常會說的話。
整個天下都是聖上的,作為拿著俸祿的臣子,就不要去猜測皇帝的心思,好好的辦皇帝交辦的事情就可以了。
但說歸說,真會不想?
事實反而是反過來,每個做臣子的,每日裏恐怕都會揣摩上司,揣摩對手,揣摩聖上到底是什麽樣的想法。
而這個世界,讓林夕覺得純樸和可愛的一點是,即便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都有著那種皇命為天,忠於皇權是融入到他們骨子裏的想法,但有很多官員,他們的骨頭卻很硬,他們忠於的上司,忠於的皇帝做的事情在他們看來不對,他們也會憤怒,也會力諫,抗爭。
所以朝堂之中發生的事情,總是會被忠實的傳播出去,被雲秦的百姓知悉。
這次雲秦皇帝的態度,在民間引起了深遠的影響,引起了強烈的不滿和抵觸,甚至使得很多百姓徹底改變了對雲秦皇帝的看法。
在先前將南伐的失利都歸咎到胡辟易的身上後,民怨已經有所緩解。
然而隨著雲秦死去的人越來越多,隨著這次雲秦皇帝對於協助殲滅了攻破墜星陵的大莽軍隊以及殺死了叛將胥秋白的林夕的再次不公對待,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覺得南伐本來就是雲秦皇帝決定的事情,開始了解原先的周首輔和一些死諫以及請辭的大臣說的是對的,聞人蒼月並沒有那麽容易對付,雲秦帝國是要報仇,但需要更多的準備時間和等待。
然而皇帝急促的發動了南伐,所以越來越多的人覺得是因為皇帝才導致了這場大敗的發生。
所以原本絕大多數安居樂業的雲秦百姓都是覺得雲秦皇帝是千古一帝,聖明之君,但現在很多雲秦百姓卻是開始覺得皇帝太過剛愎自用,開始變得昏庸。
隻是在雲秦皇帝無視許多奏折,對於許多立功將領授勳行賞,對於許多陣亡將士撫恤加封,卻對於已然在民間很有威望的林夕隻字未提之後的第三天,中州城和許多行省的重城之中,就出現了許多鉛墨小冊子。
這個小冊子中所書的就隻有林夕的故事和皇帝的糾葛。
有關林夕的故事和皇帝的糾葛都是極其的詳細,就連原本許多外界也不知的,譬如林夕在羊尖田山做巡牧尉,身先士卒一人衝殺,而讓整軍在後方射箭,以及殺死公孫泉這樣的聞人蒼月手下的臂膀式人物的過程都有仔細的描繪。這個冊子甚至還很清晰的列出了哪些官員死諫,哪些官員因為勸諫皇帝而下獄,甚至還指出了許多青鸞學院出身的官員遭貶,皇帝刻意孤立青鸞學院的事實。
這樣的小冊子一出,整個雲秦頓時是一片嘩然。
這個世界的消息並不像林夕熟悉的那個世界一樣,消息十分的靈通,即便民眾知道有一些官員因為勸諫而死去、下獄,但也隻是知道個別,隻知道其中一些比較出名的人的一些事跡,但是這個小冊子將所有那些人列出來,並寫出了那些人的功績之後,雲秦的民眾才發現,原來那些清正的官員,為雲秦做過那麽多的事情,而青鸞學院,在雲秦民眾的心目中更是聖地,一時之間,可以說是民怨沸騰到了極點,雲秦各地,幾乎每個大城之中,每日都有因忍不住大罵皇帝昏庸的民眾被捕下獄。
民眾憤怒,皇城之中的雲秦皇帝也震怒。
這樣大量規模的小冊子,明顯已然是刻意為之,用來撩撥本來就沸騰的民怨,用意顯然已經是針對皇帝。
無論是在雲秦還是在唐藏、大莽,作為臣子,可以當庭異議,甚至可以用激烈的言語直諫、批評皇帝在某些方麵的過失,但絕對不可用陰謀手段來對付皇帝,這種事情,已經是逆反!
以刑司為首,各司相關部門在皇帝的震怒之中如臨大敵,開始瘋狂的追查這些小冊子的來曆。
許多涉嫌官員被捕入天牢,原本已經陰森恐怖的天牢之中夜夜鬼哭狼嚎不斷,在已然掌管天牢和鬼牢的許箴言的嚴刑逼供下,最終坐實這種小冊子出自陝晉行省大司陵的書印局。
雖然掌管那個書印局的吏司官員休病在家,朝中一些官員對那名吏司官員是否知情尚有疑慮,但在盛怒的聖意之下,那名吏司官員很快被處死,許多上階官員負失察之責而被罷免。
……
“大人,此事我真是全不知情,和我沒有任何幹係。”
鬼牢深處,一間連半分聲音都傳不出去的陰暗地牢之中,在一盞似乎隨時都會熄滅的搖晃燭火之中,一名頭發花白的年邁官員看著終於走進這間牢房,在他麵前坐下的許箴言,急切而聲音顫抖著申辯道:“大人,您也知道,我是翰林院出身,熟讀詩書律法,平時便是專門審閱文書,看有否忤逆之詞,我怎麽會不知道此種冊子是大逆不道,如何敢參與其間?”
許箴言冷漠的看著他,一時沒有出聲。
等到這年邁官員滿麵煞白,想要再度出聲時,許箴言卻是緩慢而平靜的道:“苗大人,和你有沒有幹係,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而是要文首輔說了算的。”
年邁官員呼吸猛的一滯,明白過來什麽,眼睛陡然瞪大,驚聲道:“你們…”
“不用驚怒。”許箴言依舊平靜而冷漠的看著麵前的老文官,道:“光是苗大人你三處產業和投在錢莊的二十餘萬兩銀兩,便已足夠讓你來這樣的地方。”
年邁老文官身體頓時僵住,頃刻間渾身被冷汗濕透。
“許大人…您和文首輔,到底想要做什麽?”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牙齒發顫的說出了一句話。
“很簡單,我們隻是想要問一些我們想要知道的事情。”
在搖曳的昏暗燭火中,許箴言展開了手中的案卷,看著,緩聲道:“按照吏司的記載,十八年前,你是翰林院內院古籍三庫司庫?”
年邁老文官呆呆的看著許箴言。
“是還是不是?”許箴言冰冷的看了他一眼,道。
“是。”年邁老文官渾身一顫,答道。
“後來三庫撤銷了,你便調任做了三年的編修史,負責內務司的一些製造工藝的編製成書。是不是?”
“是。”
“再之後,你便調任至大司陵,任上書史,又兼任督造史,直至現在,是不是?”
“是。”
許箴言的目光從案卷上抬起,看著這名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的老文官,加重了語氣道:“當年三庫為何撤銷?”
老文官用力的咽了口口水,這才艱澀的發得出聲音:“是因為聖上下旨,將三庫所有典籍移至真龍山。”
“所以事實上不是撤銷,隻是整個庫房搬走了。”許箴言冷道:“隻是因為這整個庫房都搬到了真龍山,然我們臣子自然是無法進入真龍山,所以你這掌管三庫的人,自然隻能調去做別的事情。”
老文官不知道許箴言問這些是什麽意思,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操持於對方和文首輔之手,於是他用力的點頭:“正是如此。”
許箴言看著他的雙目,“搬入真龍山,便隻有聖上能看那些書籍,按我了解,三庫保存的都是一些古籍,其中大多都是一些記載許久之前的故事,以及民間傳說的神怪故事的古籍。聖上先前似乎對那些書籍並不感興趣。這突然將整個三庫都搬至真龍山,這其中,一定有原因,文首輔,想要知道的,便是這個原因。”
“你們…”老文官霍然抬頭,他方才還有些僥幸,但此刻卻是渾身都如同泡在了冰水裏一般,整個身體都已經不似自己的,“你們要查的,竟是聖上!…既然我告訴了你們原因,你們又怎麽可能放過我。”
“你說的不錯,我們不可能會放過你。”許箴言冷漠的點頭,看了老文官一眼,“但我可以保證,不連累你的家人,甚至可以讓你的家人依舊享著你積蓄的財富。我可以開具你的認罪文書,讓你簽字畫押,將此案了結,到你為止。”
老文官的臉色變得極其的慘白。
“好。”足足過了十餘停的時間,他才慘然的點頭,“但我要先將此案定案。”
許箴言冷冷的一笑,不說什麽,隻是從袖中逃出一卷文書,讓老文官看過案情描述之後,簽字畫押,並按規在案情描述和老文官的簽字畫押上再加蓋了官印。
做完這一切,老文官的整個身體都已經近乎癱軟,但在許箴言冷漠無情的眼光之中,他還是隻能出聲說道:“你們說的都是實情,原先三庫是最清閑的書庫,聖上即便親臨四庫許多次,也從未借閱過三庫的書籍。但搬遷的原因,恐怕要落在皇庭供奉張秋玄張大人的身上。”
“張秋玄?”許箴言的眉頭,頓時深深的皺了起來,臉色越加寒冷。
老文官點了點頭,“在聖上下令搬遷三庫的前一天,張大人便正好路過三庫,順手借閱了幾本書。然後第二天,聖上便下達了搬遷三庫的旨意。若是真要說有原因和聯係,我便認為隻有可能是這個原因。”
許箴言沉冷道:“張秋玄借閱的是哪幾本書你可還記得?”
老文官吃力的搖頭,道:“當時並未留意,但四庫應該有借閱記錄可查,所有典籍來往,都有存底賬本。”
“看來不需要動張秋玄了?”
許箴言眼睛微微眯起,冷冷的一笑,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