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麒大道,隻是中州城八橫八縱十六條主道之中的其中之一。
然而此時,這條街道卻是成了中州城中分量最重的一條街道。
因為文玄樞的車駕,此時正行進在這條街道上。
他乘坐的隻是普通的車馬,然而此刻整個中州城流淌著耀眼的銀光,他身後的一些馬車裏,還震蕩著一些強大的氣息,所以此刻的中州城裏,還有誰敢阻?
然而卻又有人敢阻。
一名身穿黑衣的長發年輕人站在這條大道的正中,正對著文玄樞的車駕。
他是文軒宇。
他和林夕、高亞楠一樣,是這一代青鸞學生的“天選”。
尤其隨著雲秦皇帝和青鸞學院之間的決裂,青鸞學院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恢複大試,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再次出現天選學生。
這名麵目和文玄樞有七八分相像,但更為俊美,瘦削一些的年輕人,自然在整個雲秦而言都是極其優秀的,隻是因為和林夕生在同一個時代,被林夕遮了鋒芒,再加上他平時行事十分低調,所以他的名字在這兩年間都甚至有些被人遺忘的趨勢。
然而他一直在朝堂之中任職,許多人都知道,他在中州城中…正因為他在中州城中,又是文玄樞的兒子,所以此時他的名字,便已經被許多人再次提及。
……
文玄樞遠遠的看著和自己年輕時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微微的歎了口氣。
然後他朝著身旁一名中州衛的將領點了點頭。
那些身穿銀甲的軍人和車隊依舊不停的前進,隻是在接近文軒宇的時候,銀潮朝著兩邊分開,誰也不去幹擾這名站在正中的首輔之子。
文玄樞的車駕在文軒宇的麵前停了下來。
其餘的車駕繼續前行。
文軒宇走上了文玄樞的馬車。
用一種深沉且溺愛的目光看著他的文玄樞微微的一怔,眉頭微微蹙起。
原本他覺得自己了解自己兒子的一切,哪怕文軒宇站在這條街道的正中,然而文軒宇隻是這樣一個動作,便讓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兒子。
“你可以繼續走。”
文軒宇這名近年來實際修行的速度比絕大多數青鸞學生要快,但卻有些慢慢淡出所有雲秦人視線的年輕人,看著自己的父親,平靜的說道。
文玄樞眼睛微眯,卻不多說,手指在身前車廂上輕敲了一記。
馬車繼續前行。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文軒宇直接在車頭上坐了下來,麵對著文玄樞,背對著馬匹,黑色長發隨著馬車的顛簸而在身後冷寂的飄灑。
“我以為你第一句會問,你為什麽這麽做。”文玄樞看著他,笑了起來。
文軒宇冷淡的說道:“有區別麽?”
“知子莫若父。”文玄樞微笑道:“我既然這麽問,當然有區別。”
“不管有沒有區別。”文軒宇怒聲道:“我隻想你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告不告訴你,已經沒有什麽區別。”文玄樞搖了搖頭,感慨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因為今日之事,甚至在你懂事之前,便已經開始,一條沒有後路的路,便隻有不停的往前走下去。”
文軒宇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你應該早些告訴我這些事情。”
文玄樞搖了搖頭,“我比這世上任何人更了解你,你必定會設法阻止我這麽做,在木已成舟之前,你或許會嚐試著做很多的事情,我不提前告訴你,便是不想你做出什麽傻事。”
文軒宇再次沉默。
文玄樞看著他,感歎道:“我之所以選擇送你去青鸞學院,便是想讓你接受些青鸞學院的思想,便是為了今後你麵對這樣的事情時,能夠容易接受些…我知道你一向忠君愛國,恨不得在前線死戰,但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皇帝,真值得為他這麽做,這樣的皇帝,難道不應該反麽?”
“你誤解了我的意思。”
文軒宇麵無表情的搖了搖頭,“我說你應該早些告訴我這些事情,是你應該信任我,畢竟我是你的兒子。”
文玄樞皺了皺眉頭,他此刻的確有些不明白自己兒子的意思。
“若是你告訴了我,我或許可以讓你變得更加耐心,或許我們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文軒宇看著他,沉聲道:“現在軍方無人可阻中州軍,這看起來的確是最好的機會…然而即便是勝了,雲秦會怎麽樣?南陵前線更加得不到支持,將會怎麽樣?會有多少雲秦人因之死去。即便父親您勝了,您又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文玄樞抬起頭來。
他的心頭微顫。
即便是在秋祭告天之時,他的心情也沒有太大的波動,因為他所做的事情,隻是射出去的一枝箭,根本沒有任何回轉的可能,然而此時,自己兒子的態度,卻是讓他的心情無法平靜。他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麵容微僵,然後卻是笑了起來,極其欣慰的笑了起來。“原來你真的長大了,我真的沒有認識到你身上的一些改變。”他認真的,歉然的對著文軒宇說道。
“或許殺死皇帝,今後雲秦的確能夠好許多…在一切沒有回旋餘地的情況下,即便和您站在一邊,會負雲秦天下人,但您畢竟是我的父親,我不能負自己的父親。”文軒宇微微躬身:“這條路,我會和父親一起走下去。隻希望若是父親能勝,今後能不負雲秦。”
文玄樞深吸了一口氣。
在這秋光裏,他伸出了手,落在了文軒宇的肩膀上。
他感覺出來,文軒宇的肩膀不再像他想象中和印象中的那麽單薄。
“你走吧。”
他深深的看著這個像極了自己年輕時的孩子,緩聲道。
文軒宇霍然抬頭,已經冷靜的麵容瞬間變得僵硬起來。
“你此時越是不反對我,便越是要離開。”
文玄樞看著遠處皇宮頂上反射的淡淡金光,輕聲道:“你現在還年輕,有些道理,即便你懂,也未必能夠理解得深刻。人的一生中,眼中所見的同樣事物,都會在不經意間產生很大的變化。我自認為自己一直是很有野心的人,所以在居留氏的女子和我下了一盤棋之後,我便義無反顧的走上了這條路。然而在這條路上走得越久,卻越是覺得自己當時的野心淺薄得可笑…就如此刻,恐怕一名市井人物來看著中州軍和皇城的話,就會覺得五千中州軍就可以將皇宮湮滅,但越是走到這中州城的最頂端,便越是覺得恐懼,越是覺得自己當時怎麽會選擇走這樣的一條路,自己的信心基於何來?”
“皇帝一直不發動,在等著我發動,肯定有什麽後手。雖然人力畢竟有窮盡之時,張院長那樣的人物,都無法避免跟隨著自己的親友在墜星陵中死去。沒有道理一座孤零零的皇城,能夠抵擋得住這樣的大軍。但不到最後揭曉之時,我始終沒有必勝的信心。”文玄樞看著文軒宇,充滿真正的慈愛道:“所以我要你離開,若是最終勝了,你自然還可以回到中州城。但若是我敗了,我們之間,至少你還能夠活下來。陪著我在中州城一起死去,這是毫無意義的事。你母親去世之後,我沒有再娶,但畢竟有了一個你這樣讓我驕傲的兒子…你至少也要為文家留個後吧?”
在之前的所有談話之中,即便是麵對君臣、大義之論,文軒宇都是極其的冷靜,然而此刻聽到文玄樞這最後隻是父親交待兒子的話語,他卻是再也無法平靜,眼中瞬間模糊。
“去十三城門樓出城,你舅舅在那裏,是出城最為安全的地方。應該沒有人能夠阻止你離開中州。”文玄樞拍了拍他的後背,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若是還能出現些意外,連你舅舅都無法保證你安全離開,那你便戰死吧…我不想麵對敵人拿你來要挾我的那種時刻。”
“去吧!”
輕聲的在文軒宇的耳畔吐出這兩個字之後,文玄樞發出了一聲暴喝。
“你這逆子,竟敢逆父!”
他溫和的手中瞬間湧出恐怖的氣息,之前溫和父親的手,化成了重錘,狠狠的衝擊在文軒宇的身上。
文軒宇的身體像一捆柴草般被高高拋起,越過數間店鋪,撞破一間屋頂,墜落下去。
文玄樞看著自己兒子墜落的地方一眼,在心中和自己的兒子告別,希望文軒宇會一切順利的遠離中州城。
人生如戲亦如夢。
在這種時刻,這名雲秦的梟雄心中卻是有些苦笑,他此時才明白,許多野心和欲望,很多時候隻是來自於人生某個階段的不成熟想法。
人的一生,總有越過了一座山頭,便想再越過一座高山去看看的想法。
哪怕越過了這座高山之後,發現或許還不如先前一座山的風景好。
但不管怎麽說,這才是真的人生。
這樣的人生才精彩。
所以文玄樞此刻並不後悔,他隻想翻過皇宮,翻過這座不可一世的真龍山看看。
……
就在文玄樞解除了心中的唯一羈絆,目光重新往向前方的大道時,銀色潮水的中州軍,已經開始進攻。
第一輪箭雨,已經帶著刺耳的嘯鳴,落入皇宮之中。
***
(接下來兩章可能還要到明天晚上吧...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