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尚遠,寒風如刀。
河洛行省某個小鎮外的官道上走來了百餘名雲秦軍人,這些雲秦軍人都是身穿正規軍的製式黑甲,隻是行進的陣型有些散亂,很多人的身上都帶著傷。
許箴言和冷鎮南、容家,原本就是文玄樞之亂後,朝堂裏最有權勢的存在,在中州城到地方,盤根錯節,不知安插了多少自己人,然而即便如此,許箴言和冷鎮南組成的內閣,也隻是占據了中州皇城,還沒有能夠真正平定中州城和外陵衛城,軍方的叛亂時有發生。
在許箴言以中州皇城的名義發出的旨意傳達到雲秦各個行省之後,各個行省從上倒下的長官,地方上的一些豪傑,自然也不可能全部聽命於這臨時組建的內閣。
軍隊始終是所有權貴爭奪的重點,當自己的意願和上層的控製產生劇烈衝突時,戰爭便不可避免的爆發了。
地方上的雲秦軍隊都在經曆著史無前例的分裂,這種分裂甚至隱然要將整個雲秦變成雲秦立國前無數諸侯並起的局麵。
這一支行走在鎮外泥濘官道上的雲秦軍隊,便是剛剛在一場戰鬥中獲得了勝利,將要趕往另外一個鎮區,和誌同道合的軍隊會合。
然而所有這些雲秦軍人的臉上卻沒有勝利的喜悅,唯有凝重和疲憊。
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要和雲秦自己人戰鬥。
……
無論是山陰行省各大商號的秘密會晤,還是這支和先前的自己人在戰鬥的雲秦軍隊,都是此刻雲秦無數變化中的一個縮影。
在這個小鎮內裏的街道一角,還停留著幾輛馬車。
鎮區裏憂心忡忡的鎮民們無心猜測這些馬車裏的是哪裏來的商人還是一些便服出巡,在執行著命令的官員,此刻沒有任何人將這幾輛普通的馬車和青鸞學院聯係在一起。
幾縷微光從車門縫隙裏灑落進來,微光裏的高亞楠沉默不語,眉宇之間布滿了濃濃的擔憂。
邊淩涵和冷秋語看著高亞楠的側臉,看著她充滿擔憂卻依舊堅毅的眉眼,冷秋語忍不住輕聲說道:“真的一直這樣瞞下去?”
“必須這樣瞞下去。”
高亞楠轉過了頭,看著邊淩涵和冷秋語,清聲道:“從這些時日裏的所見,我們青鸞學院那麽多處聯絡點都不複存在,足以說明張平對我們青鸞學院的聯絡方法有著比我們想象中更多的理解。他太過了解我們青鸞學院,也太過了解林夕。如果被他知道我們還活著,如果我們的行蹤暴露,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對付我們,以此逼林夕他們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我們不能成為林夕的負擔,我們必須讓所有人認為我們死在了雷霆學院,讓張平想不到還有我們這股隱藏著的力量。”
邊淩涵沉默了片刻,聲音微寒道:“時間拖得越久,張平會變得更強大。”
“我們必須匯聚最強力量對他發動一擊。以我們現在的力量,不足以進入中州城找他出來,殺死他。”高亞楠看著邊淩涵,說道:“所以我們隻有等待,等待林夕的消息,等待反擊的機會。”
……
錢塘行省的黃水塘陵有很多的淺湖荷塘。
當冬季裏湖水漸漸幹涸之後,荷塘的主人們便會雇傭許多勞工進入這些荷塘挖藕。
荷塘太幹便難以挖掘,藕節若是挖斷,進入泥水,便賣不出價錢,所以挖藕勞工終日都是身陷在冰冷的爛泥裏,利用雙手和一些簡單的工具挖掘著蓮藕,異常的辛苦。
所幸冬日裏蓮藕的價錢不錯,荷塘主人們支付給這些辛勤的挖藕勞工的價錢也是不低,在數月的勞作之後,這些勞工便能夠獲得養活自己家人一年的銀錢,這便成了這些勞工心中的最大慰藉。
在連綿不知道多少裏的淺湖泥濘裏,有無數滿身沾滿黑泥的挖藕工在枯荷敗葉間辛勤的勞動著。
其中有一片荷塘的主人是方仲儒。
方仲儒是錢塘行省最為出名的幾個大儒之一,以學識聞名天下,卻不入朝堂,隻是以鄉紳身份,在地方上辦些學堂,做些修橋鋪路,出些讀書筆記,行些引人為善的事。
他擁有近百畝荷塘的祖業,但自身卻不驕奢,一家數口也依舊居於湖邊正對著荷塘的兩進平房之中。
當一名身穿異樣紅袍的煉獄山神官走到他的麵前時,這名一襲黃棉袍的大儒正在湖邊的一間涼亭中煮著一壺茶,一鍋黃糖薑水和一鍋熱粥。
熱茶是他自己飲,黃糖薑水和熱粥是給他麵前那些泥灘裏正在挖藕的勞工們所用。
薑水可以驅寒暖身,但光是薑水,空腹卻容易傷胃,所以他還備了熱粥。
當一名煉獄山神官出現在他的視線中時,他溫和的麵容上,卻是布滿了難以化開的寒霜。
“請擬書斥林夕。”
麵容普通的年輕煉獄山神官眼眸深處閃動著一些狂熱,但神色卻是極為平靜,恭謹的行禮之後,便不說任何多餘的話語,提出了自己的請求,要讓方仲儒公開發些書文,斥責林夕的所為。
這名四十餘歲的大儒沉思了數息的時間。
然後他不發任何聲音,隻是提開了自己的茶壺,然後將自己的雙手插入了通紅的炭火爐裏。
他的麵容變得異常蒼白,黃豆大小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滾而落。
誰都看得出他十分痛苦,然而他卻隻是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忍痛哼聲,然後抬頭看著這名煉獄山神官。
手都爛了,自然不能再寫書文。
這名煉獄山神官當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看出了他的決心。
然而這名煉獄山神官卻並沒有動怒,隻是平靜的看著方仲儒,說道:“我知道您最重孝道,您的妻子此刻正帶著您的老母親在城裏的一家裁縫店替她改一件袍子,隻是您這樣做,卻令那家鋪子失火了,您的妻子和老母親,喪生在了火海裏。”
“您不為您的身體發膚考慮,也請為您的家人考慮,因為您還有一對兒女。”這名煉獄山神官平靜的述說著,他的目光從方仲儒潰爛的雙手上離開,看向方仲儒身後的遠處。
方仲儒轉過身去,他看到遠處的城裏,有一條衝天的煙柱衝上天空。
他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渾身顫抖起來,開始痛哭起來。
煉獄山神官平靜的看著他。
這名大儒也明白這名煉獄山神官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將自己的頭顱狠狠的撞向了旁邊的亭柱。
啪的一聲脆響,這名大儒的身體擦著這根亭柱倒下,鮮血紅白之物,在亭柱和地麵上鋪開。
無數驚呼聲和憤怒的喝聲在湖裏的泥濘中響起。
許多挖藕人揮舞著手中的短鐵鍁要衝上岸來,不管這名紅袍神官是什麽來路,都要與之拚命,然而湖裏太過泥濘,他們的步伐卻是太過沉重和緩慢,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條冷漠的紅色身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裏。
有一名挖藕的年輕人也看到了方仲儒死去的全過程。
這名年輕人的容貌俊美,即便臉麵上糊著黑泥,都不讓人覺得肮髒和醜陋。
他身旁所有的挖藕人隻以為他是來自南方行省的窮苦人家的挖藕人,卻無人知道,他曾經是青鸞學院的天選之一,整個雲秦最優秀和風光的年輕人之一,曾經手握重權的文首輔的兒子。
他是文軒宇。
在那場秋祭之後,他消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裏,但他卻一直在拚命的修行著,想要報仇。
他不管居留氏和長孫氏的恩怨,也不管自己父親是什麽樣的存在,對於他而言,不管文玄樞是大奸還是大惡,都是他的父親。他隻知道是雲秦皇帝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所以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要殺死雲秦皇帝,為自己的父親報仇。
然而雲秦皇帝卻已經死了,死在林夕的逼迫和中州城百姓的動亂裏。
這種刻骨的,支撐著他活下去的仇恨,突然有一天就莫名的不存在了,他便陡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張平和青鸞學院,和林夕的爭鬥,之前也根本沒有讓他覺得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然而今日站在冰冷的泥水裏,看著眼前的景象,他的血液卻不自覺的開始燃燒了起來。
他依舊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麽樣,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意義在那裏。
然而此刻,他的腦海之中隻充斥著一個念頭。
他一定要殺死這名煉獄山紅袍神官。
……
在文軒宇開始在荷塘裏快速的行走,越走越快之時,錢塘行省的北鄰學院,一場戰鬥也剛剛結束。
十餘名北鄰學院的修行者在血泊中艱難的站起。
他們身周的地麵上,除了許多流寇打扮的人以及學院修行者的屍身之外,還有一名煉獄山紅袍神官和數頭鬼臉鳩的屍體。
這場戰鬥,北鄰學院的這些修行者獲得了最終的勝利,他們伏殺了這名煉獄山紅袍神官和為其效命的爪牙,然而他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最為關鍵的是,他們不知道贏了這一戰之後,他們還能撐多久。
不管其它的對錯,他們和許多雲秦修行者一樣,都是不肯臣服在張平和煉獄山腳下,他們此刻都應該是站在林夕和青鸞學院這一方的。
在他們看來,林夕自然是此刻所有反對力量的龍頭。
“林夕,你到底在哪裏,青鸞學院為什麽還不進行一些反擊呢?”所以此刻,其中一名艱難站起的北鄰學院修行者,忍不住發出了這樣痛苦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