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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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遊士(ZT)

遊士,多以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奔走閫台郡縣糊口耳。相率成風,至不務舉子業,幹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扁,副以詩篇,動獲數千緡以至萬緡。如壺山宋謙父自遜,一謁賈似道,獲楮幣二十萬緡,以造華居是也。錢塘湖山,此曹什伯為群,阮梅峰秀實、林可山洪、孫花翁季蕃、高菊澗九萬,往往雌黃士大夫,口吻可畏,至於望門倒屣。

薑夔,他是最為著名的江湖詩人之一。夏承燾先生曾對他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明確指出他的一生未曾仕宦,除了賣字之外,大都是依靠他人的周濟過活的③。同時還一一考證出他在各處所依靠的東家:在湖南、湖州是大詩人蕭德藻;來往蘇州時是大官僚兼大詩人範成大;寓居杭州又相依最久的是張鑒。以上提到的蕭德藻、範成大、張鑒等都是南宋響當當的人物,張鑒更是大將張俊的後裔,出身顯赫。與這些人物交往,薑夔憑的是自己出眾的才學。南宋詩人陳造是薑夔的朋友,很了解薑夔的生存方式。他向人們介紹了薑夔以文字謀生的特點:“薑郎未仕不求田,依賴生涯九萬箋。捆載珠璣肯分我,北關當有合肥船。”④在另一首詩中他又說:“詩傳侯王家,翰墨到省寺。薑郎燦然文,群飛見孔翠。論交辱見予,盧馬果同異。念君聚百指,一飽仰台饋。我亦多病過,忍口嚴酒戒。終勝柳柳州,吐水賦《解祟》。”⑤此詩的第一句“詩傳侯王家”,是說白石乃張鑒清客。第二句“翰墨到省寺”,說的是白石《大樂議》上尚書省,詔付奉常一事。七、八兩句“念君聚百指,一飽仰台饋”,則表明白石的十口之家,全靠他的本事過日子⑥。

在這些達官貴人的照顧下,薑夔不僅有了衣食,而且時有一些別的收獲。紹熙二年(1191)薑白石從合肥歸訪範成大,在他家裏賞雪看梅,創製了膾炙人口的名作《暗香》、《疏影》兩首自度曲,成大當時非常高興,就把手下一個聰明伶俐的家妓小紅贈送給他。另一個對白石幫助很大,一直被人們傳為美談的是張鑒。他與白石十年相處,結下情甚骨肉的友情,甚至提出要為白石捐錢*和割送良田。此事在薑夔“自敘”中也有記載:(張鑒)“念其困躓場屋,至欲輸資以拜爵”;“又欲割錫山之膏腴,以養其山林無用之身”⑦。不過,張鑒的這些美意均被清高自愛的薑夔婉言推辭了。宋末元初的文人戴表元曾經感慨說:“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鍾鳴鼎食。江湖高才詞客薑夔堯章,孫季蕃花翁之徒往往出入館穀其門。千金之裝,列駟之聘,談笑得之,不以為異。”

劉過。他以詩鳴江西,厄於韋布,放浪荊楚,客食諸侯間。《全宋詩》收錄的劉過詩歌中尚有不少反映他幹謁生涯的作品,從《謁淮西帥》、《謁金陵武帥》、《謁京口張守》、《謁郭馬帥》、《謁蘇州守》、《辭周益公》等詩可見一斑。作為一位遊士,他與薑夔依人作客相對穩定的情況有所不同,始終在走南闖北,所謂“十年南北走東西,豪氣崢嶸老不衰”⑨。還公開宣稱:“書生不願懸金印,隻覓揚州騎鶴錢。”⑩這完全是出於劉過豪邁卓越、瀟灑不羈的個性。這種個性大概很難與某人長期相處,卻十分適合於雲遊各地,廣交朋友。嘉泰癸亥(1203)歲,改之在中都。時辛稼軒棄疾帥越,聞其名,遣介招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並緘往,下筆便逼真。其詞曰:“鬥酒彘肩,醉渡浙江,豈不快哉……”辛得之大喜,致饋數百千。

辛棄疾當時身名顯赫,官居高位,手握重權。但在與劉過的交往中,他不僅沒有端架子,反而顯得十分豪爽,還未曾見麵便“致饋數百千”。後來,他又把劉過邀請去,熱情加以款待,“館燕彌月,酬倡疊疊”。到劉過要離開時,辛棄疾再“周之千緡”11。固然辛棄疾對於錢財根本不在乎,但普通人也不是輕易可得,前去幹謁的江湖詩人並非都能領得重賞,關鍵是看你有無過人之處。盡管劉過性格豪邁粗獷,其實在幹謁時卻是做得極為細致,準備非常充分。這表現在他很有心計,注意揣摩幹謁對象的脾性,區分他們的不同口味,竭力去迎合討好。如他與辛棄疾唱和時,能“效辛體”,並達到“皆似之”的效果,使辛棄疾喜出望外。南宋張世南《遊宦紀聞》卷一還記載了劉過的另外兩次頗為成功的幹謁12:一次是尚書黃由帥蜀,中閣乃胡給事晉臣之女。黃夫人過雪堂,行書赤壁賦於壁間。劉過發現後就緊隨其後也題了一闋,其詞雲:“按轡徐驅,兒童聚觀,神仙圖畫……”13後來黃尚書知為劉過所作,“厚有饋貺”。另一次是壽皇銳意親征,大閱禁旅,軍容肅甚。郭杲為殿帥,從駕還內,都人昉見,一時之盛。劉過借這個題材也撰寫了一首《沁園春》詞送給郭杲。詞雲:“玉帶猩袍,遙望翠華,馬去似龍……”14郭杲見詞也十分滿意,“饋劉亦逾數十萬錢”。由此看來,劉過確實具有某種特殊的才能,善於博得對方的歡心,從而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宋自遜,他一謁權臣賈似道,就獲楮幣二十萬緡,造起了漂亮的大房子。還如劉仙倫(叔儗),他和劉過俱以詩詞出名,時人並稱“廬陵二劉”。有人認為他“才豪甚,其詩往往不肯入格律”15,但有些作品也受到人們的激賞。嶽珂曾說劉仙倫與自己的兄弟周伯相識。有次聚會,正遇叔儗詩成,周伯讀之大喜,遂約之入浙。第二年叔儗過會稽,留連累月,“餉之緡錢甚夥”16。還有人稱“金華五高”之一的杜旃(仲高)也曾經從辛棄疾那裏得到過“開山田”的賞賜。事見高翥《喜杜仲高移居清湖》一詩,原注雲:“稼軒為仲高開山田,仲高有辛田記。”17又如葉紹翁寫過一首《題嶽王墓》詩,用來歌頌抗金名將嶽飛,結果“是詩流傳,膾炙人口,其家月致饋於葉”18。可見葉紹翁就是憑著一首詩而得到了嶽家的歡心,後來每個月都能得到嶽家饋贈。

老江湖的戴複古深知個中滋味,所以他有“窮賤交遊誰複記,江湖蹤跡早成陳”20的感觸。因此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幹謁確是江湖詩人謀生的一種重要方式,但是不宜把它當作江湖詩人唯一的或主要的謀生手段。必須清醒地看到,能從達官貴人處獲得重賞,隻是極少數最優秀的江湖詩人才能擁有的機會,這種機會還會因為諸多外部因素的影響而變得不可期盼和無法重複。江湖詩人的“謁客”名聲之所以如此響亮,主要是由於這種類似於彩票中獎的個別成功事例太為眾人所豔羨,津津樂道而廣泛流傳所造成的宣傳效應而已。

一大批普通的江湖詩人又該如何解決生計問題呢?筆者發現,江湖詩人通過投奔一些具有官員或地主身份,家境較好的親朋好友,尋求他們的接濟,倒不失為一種比較現實的生活來源。這種謀生方式與上述的幹謁雖有某種聯係和相似之處,但是就其性質而言卻有很大的不同。江湖詩人與這些對象交往的特點在於彼此地位比較平等,關係相當親密,有的更是誌同道合,趣味相投。他們之間的頻繁來往,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功利目的,主要是出於情感的需要。如俞桂在居官時就非常期盼詩友們到他那裏做客,其詩雲:“幸喜居官事不多,空庭吏散雀堪羅。近來轉覺詩朋少,誰肯高軒為我過?”21在這樣的交往中,江湖詩人盡管是受周濟和幫助的對象,卻不會有損自己的人格尊嚴

高翥的朋友很多,“所交皆名士,及為大官,不肯下氣強附,獨與陳宓、許複道交最篤,宦遊常與之俱”22。可見詩人高翥的心氣很高,不肯對當大官的人低三下四,委屈自己。隻有當最為知心的朋友出去做官時,他才樂意偕同前往。有的是投人門下當食客。如劉翰在紹興間久客都下,迄無所就,為吳雲壑居父之客。張弋原籍在北方,流落到南方後成為“湖海豪士”,曾是許定夫家的食客。張端義《貴耳集》說他:“頎然而長,麵帶燕趙色,口中亦作北語。許定夫館於麾下。欲命官,不受。”

南宋時期,社會上存在一種遊士和養士的風氣。如魏文節(杞)和汪仲容就像當年的孟嚐君,家中養了不少食客。戴表元說:“文節家因多士,仲容又特喜交接,四方知名士因而不遠數百裏千裏,與仲容過從者不絕。”23這些“四方名士”來到魏家往往不單是為了當食客吃飯,有的還為了求學。江湖詩人張良臣(武子)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從魏文節、史忠定遊”,成了他們的門生,後來被人歸入這個學派,稱為“雪窗先生”24。在科舉考試中,魏文節還專門替他向知舉張燾舉薦,可見對他頗為器重。另如方信孺,他曾在淮東做官,奉使有聲。回鄉之後,盡管林下居貧,但生性好客,依然有許多客人前來造訪。作為方信孺親戚朋友的劉克莊,對他的情況十分了解。劉是這樣描寫方信孺的:“一生不蓄買山錢,華屋何心亦偶然。客至多逢僧在坐,釣歸惟許鶴隨船。”25劉克莊還說方信孺“不喜治生”,特別“好士”,“所至從者如雲,閉戶累年,家無擔石,而食客常滿門”26。方家這麽多的食客中自然也少不了江湖詩人,比較著名的有趙仲白、孫花翁、高九萬等人,據說都是他家的常客。

戴複古能夠“久寓泉南”,完全是和當地官府與朋友的好客,生活無慮分不開的。

另外,戴複古在閩中也住過一段時間,當地的王使君經常給予幫助。《謝王使君送旅費》一詩記錄了此事:“歲裏無多日,閩中過一年。黃堂解留客,時送賣詩錢。”29其他如詩人遊揚州,侍郎趙葵也慷慨解囊,戴有《見淮東製帥趙.南仲侍郎,相待甚厚,特送買山錢,又欲刊石屏詩,置於揚州郡齋,話別敘謝》一詩。看來趙侍郎對他真是備加關照,不光送錢,而且刊詩。難怪分手之時,戴複古向他表示了由衷的感謝:“受恩多處難為別。”30當然,老詩人並不是天天都能遇到像趙葵這樣善解人意的官員,有時他也不得不開口乞討。在《市舶提舉管仲登飲於萬貢堂有詩》中,有“嘲吟有罪遭天厄,謀歸未辦資身策。雞林莫有買詩人,明日煩公問番船”31等句,十分明確地表露自己回家還缺少資金的意思,啟發這位提舉先生除了招飲之外,最好再送些錢財。從戴複古晚年所寫的《鎮江別總領吳道夫侍郎,時愚子琦來迎侍朝夕,催歸甚切》一詩中,有“落魄江湖四十年,白頭方辦買山錢”32兩句,可見他最後終於湊集了一筆可供養老的資金。因此方回說戴複古晚節以詩名重,諸公爭致饋贐,歸而成家。

除了戴複古以外,其他不少江湖詩人也是靠經常不斷地得到朋友的貼補來維持家用。如許棐《贈葉靖逸》詩雲:“朝士時將餘俸贈,鋪家傳得近詩刊。”又如劉克莊晚年備受目疾之苦,侍郎洪天錫一麵告誡他須“卻應酬,省思慮”,一麵送給他“醫貲三千萬”,劉對此感激不盡,目為“雪中送炭”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