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這天,宣諭使行轅的幕僚和輜重隊官吏留守鎮北軍大營,趙行德也在其間,倒是無緣得見河北諸軍列隊迎接太子魏王的盛大場麵。因為輜重營管束稍微鬆了一些,行轅幕僚中午相約去女營喝酒,倒是讓趙行德偶爾見了李紅玉一麵。童貫對趙行德的態度頗為令人費解,宣諭使行轅幕僚大多不明底細,也不敢隨意開罪於他,來到女營中,趙行德點了李紅玉侍酒,也無人與他相爭。
“趙公子。”李紅玉低著頭給趙行德斟上一杯酒,她已從李師師那裏知道趙行德的身份,若非早已屬意韓世忠這個莽漢,似行德這樣的士子倒是風塵女子從良的選擇。
趙行德含笑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低聲問道:“姑娘家鄉何處?本來姓什麽?紅玉可是父母取的名?”
李紅玉一愣,皺眉思索了片刻,道:“奴家自小被賣到鞏樓,賣身契上,奴家本姓梁,聽樓裏老姐姐們說,當初將奴家賣到鞏樓的拐子是從淮北來的,其他事情,便都記不起了。”
“這便是了。”他也不再多言,隻寬慰李紅玉不必擔心將來,有韓世忠在外多方奔走,自有雲開霧散的一天。
趙行德暗道緣分之事雖然渺茫,但竟似看不見的絲線一般,這韓梁二人的竟還是碰在了一起。天下大勢已經如此不同,宣和年間的大宋,人雲奸佞當道,國勢恰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終究是個太平盛世,又有邊關三大營守得鐵桶江山,十數年後,還會有金人入寇,靖康之恥嗎?
正沉吟間,一個名叫宗寶的參軍扶著桌案過來,嘴裏噴著酒氣,高聲笑道:“來,我敬上舍頭名的才子一杯酒。”臨到近前,忽然似失足一般,一下子摔在趙行德的肩上。行德一驚,正待將他扶起,耳邊卻傳如一個蚊蚋般細小的聲音:“若要平安返京,酉時三刻,四海樓。”行德尚還不明其意,這宗寶已經自己撐持著站起身來,舉起已經倒空了酒杯醉笑道:“好酒啊,好酒!”其它的宣諭使幕僚一起恥笑他酒量淺薄。
趙行德目送此人搖搖晃晃地回到座中,心中疑惑難解,這犒賞河北諸軍的禦酒,喝到嘴裏,也索然無味。入城之後,打聽清楚四海樓乃是大名府城裏最熱鬧的一座酒樓,他思量再三,終於決定去赴會,報上自己名字後,夥計當即將他帶上四樓的齊楚閣,一股茶香味撲麵而來,精致小巧的紅泥茶爐旁,一位麵容清瘦的先生正端著一杯清茶從窗戶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街市,聽見人聲,抬起頭來,對趙行德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他對麵坐下。
“沈筠大人交代,我會把你完好無損的帶回汴京。”王彥一手扶著寬大的袍袖,一手給趙行德燙洗了茶杯,斟滿茶水。趙行德見狀,也端起茶杯,先在鼻端嗅了一口,然後不顧茶水滾燙,一飲而盡,閉目細細品味茶香在口鼻內蒸騰擴散,隻覺得渾身舒爽,精神倍增,片刻之後,方才睜眼讚道:“好茶!”
王彥見行德處變不驚,讚道:“在河北大營,到難得碰到元直這樣的茶道中人。”他自己飲了一杯,方才緩緩道:“我乃河北行營行軍司馬王彥,亦是皇城司錦簷府河北統製官。”皇城司與錦簷府乃是普通百姓聞未所聞的,但趙行德在宋安那裏知道些皇城司的事情,聞言並未大驚小怪,隻舉杯敬道:“晚生太學庠儒趙行德,河北軍前效力,還望王大人多多照拂。”王彥這個名字,他總覺得隱隱有些熟悉,又記不起在哪裏聽說過。
王彥微微笑道:“不必多禮,我與晁補之是多年的故交,與令尊趙侍製也有過數麵之緣,算是你的長輩,沒有沈大人的關照,也不會叫你在河北受人陷害。”接下來,王彥向趙行德解釋道,趙行德身為太學上舍甲等頭名,未授官職被發到河北軍前效力,顯然是有人與他為難,但皇城司勾當官沈筠明白知道官家對行德有栽培之意,便示意王彥在河北這段時間關照行德,勿要讓他被人害了性命。
梁師中、童貫與沈筠皆是宦官出身,不免有些同美相忌。丞相蔡京與參知政事趙質夫都推舉童貫出掌河北大營,沈筠就偏偏要保下這個被兩位丞相所打壓的年輕人。若是童貫秉持了他人意圖加害行德,皇城司至少也要拿他一個把柄,以備後用。但偏偏錦簷府河北統製官王彥乃是趙行德的長輩故交,也就借勢將這事應了下來,錦簷府的事務極為龐雜,交接一天兩天可以,一年半載也可以,隻要童貫不催,王彥準備一年後親自將趙行德帶回汴京。
從四海樓出來,晚風一吹,帶著一股又潮又腥的鹹菜味道,滿城到處是叮叮當當鐵匠鋪子的錘響,趙行德回頭望望,燈火通明、高大巍峨的四海樓之旁,周圍房舍最多隻有兩層,絕大多數都是一層的房屋,還有不少簡陋的棚屋沿街搭建,漆黑的街道上沒有燈籠,照路全靠從各家窗戶裏透出的微微的燈火,而大名府的路麵也是坑坑窪窪的,臭水坑隨處可見,偏僻的牆邊總一股尿騷臭。
大名府也算是名城大邑,望著這行人稀少的街道,與繁華的汴京,相差不可以道裏計。難怪官員都眷戀都城,不願外地為官,趙行德搖了搖頭,雖然他在汴京居住的時間不算太久,可也對那座繁華的都市生出了難舍的眷戀之情。
“書生總算回來了,再晚,可別說老韓有好東西沒照顧你。”
剛剛撩開營舍的門簾,趙行德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酒氣,“高度白酒?”趙行德有些吃驚地想起來這熟悉的味道,抬頭一看,隻見韓世忠和另外幾個軍官正圍坐在房裏,中間的炭火上架著一鍋噴香的肉菜,每人麵前放了一個酒壺。
韓世忠向趙行德引薦了在座的軍官,掌管鎮北軍輜重分配的掌書記周鼎臣,騎軍第一營指揮使徐渭,河北大營雲騎第二軍指揮使袁廣富,副指揮使裴延。
“這是韓某的兄弟,趙行德”韓世忠大手一伸,得意道,“不比韓某隻認識幾個字,行德乃是舉人身份,京城太學大考頭名的才子,和狀元及第也差不了多少,這番河北軍前曆練之後,官家就要委以重任的。”
“韓大哥過獎了!”趙行德連忙站起來謝到,他平常皆呆在童貫的幕府中,周圍都是心機深沉的胥吏和官油子,和這些實打實抓著軍卒的營指揮使少有交道。這些武官素來直到韓世忠雖然貌似粗魯,但從不做虛言,聽說趙行德乃是京城太學中的頭名,紛紛悚然動容,端起酒杯來向他敬酒,要知道本朝重文輕武,文武殊途。武將腦袋掛在褲腰上拚殺半生,也不及趙行德這樣的考場魁首的一篇文章。
初次見麵,趙行德自然是酒到杯幹。酒酣耳熱之際,韓世忠咂著嘴道:“好烈的酒,叫什麽名字?”
“東京雖好,有幾樣東西卻比不上咱河北,這‘酒汗’算其中之一。”袁廣富端著敞碗,一邊嗅著酒香,一邊笑道。
“好名字,”趙行德讚道,這樣一杯酒下肚,從喉頭燒到胃裏的感覺已經能夠許久沒有嚐試過了,“美酒之汗。”
“趙公子雅興,”袁光富微微笑道,“這酒汗之名,乃是因為多次蒸煮,酒汗重新凝結而得的緣故,往常好酒十升,才能製得一升如此好酒。”
趙興德一愣,鎮北軍幾個軍將臉色一凝,這多次蒸煮而製成高度酒,在遼夏大行其道,但因為過於浪費糧食,在中原乃是嚴禁釀製之物,夏國出產的乃是葡萄酒蒸煮而成,號稱“血汗”,和汗血寶馬一樣,隻有大富大貴之家才能一嚐滋味。
袁廣富見狀,有恃無恐地喝了一口酒才笑道:“幾位莫慌,這裏是河北大營,大名府滿大街都賣著私酒,監酒官自己就做著遼國酒汗生意。”
“這河北私賣的酒汗竟是遼國出產?”趙行德奇道,“難道遼人的糧食已經如此充裕了?”
“非也,”裴延似乎是讀書人投筆從戎的,放下酒碗,歎了口氣道,“遼國南京道廣用漢奴耕作田畝,這些奴隸吃得糧食比狗還少,因此契丹貴族每年富餘的糧食數目巨大,儲存不便,長途販賣賺頭不大,釀造酒汗,既利於儲存,又利於販賣。聽說北國的五國、蒙古、女真諸蠻部,都極其喜好此物。”
“原來如此,”趙行德咂了咂嘴,舌頭上似乎嚐到一點鹹津津的味道,酒興也散去大半。鎮北軍與河北行營的幾名軍將很快便拋下行德,拚起酒來。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袁光富與裴延原本便有心結交鎮北軍諸將,漸漸將河北行營諸軍幾種貼補軍用的門道細細介紹了一番。除了從遼國販運高度私酒外,還可以在遼國販運私鹽,在使用軍戶的人力製成極鹹的鹹菜和醃肉,代替食鹽。因為內地州府都實行鹽專賣,鹽價極其高昂,這鹹菜和醃肉的生意自然是日進鬥金。此外,遼國與草原諸部盛產牛羊,皮革的硝製和加工卻級粗陋,河北大營也有不少人從遼國販運了生熟皮革,雇傭軍戶民戶細致的加工好了。這私酒、醃菜和皮革都利用轉運使衙門的騾馬隊轉運到各地,上下官府稍微打點之後,誰也不敢來找麻煩。
喝到最後,除了行德,其餘幾人都醉成一灘泥,東倒西歪地睡在行德的房裏。地上寒冷,趙行德將這幾人扶持著躺倒在炕上。
“西京靠著夏國,富貴人又多,西京行營販糖、販青鹽、販白疊布、販酒、販車馬、各種奇巧玩物,油水更大,我們河北大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說不如西京,但比河東行營還是要好些。”袁光富舌頭打著結道。韓世忠一邊打著呼嚕,一邊醉醺醺地說著夢話,“好兄弟,發財,發財,一起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