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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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8 文竊四海聲-2

經過諸多前輩審閱定稿之後的揭帖,便由各人分頭傳抄數十份,趙行德自然也當仁不讓,權當練習書法了。他所習書法偏重法度森然,瘦硬淩厲,每字皆方正嚴謹,唯氣韻疏朗明快,流暢疏通。他原答允李若虛帶他出去揭帖,這天收拾停當,漿糊,刷子和提籃等物是早已備好了的,便將厚厚一疊揭帖藏在懷中,出了李府,在約定的張七家腳店上叫一份煎點湯茶藥,一邊吃,一邊等著李若虛找個由頭出來會合。

孰料李若虛遲遲未至,另有不速之客卻到了。

李若雪頭戴著漆紗襆頭遮掩雲鬢,一襲文士直裰遮掩身形,腰束絲絛,大袖飄飄,遠觀宛如俊俏的士子,神態從容,舉止灑脫,顯然不是頭回扮作男裝上街。見趙行德點了湯茶,她有些生氣地嗔道:“府中的廚娘明明做的好味道,偏偏要到外麵小店裏吃東西。”言罷坐在趙行德對麵,招呼道:“小哥,木瓜圓眼汁。”

她容顏清麗,喉音婉轉,任誰也不會弄錯,旁邊伺候的茶博士麵帶著古怪的神情,看向旁邊,趙行德咳嗽一聲,低聲道:“這店裏有薑蜜荔枝膏,夏令時節,最是清涼解暑。”

“是麽?”李若雪思索片刻,方道:“那便來荔枝膏吧。”

茶博士走開以後,趙行德往前湊了湊,低聲問道:“怎麽反而是你來了,若虛呢?”

“罰他在家裏抄‘孟子’呢,一大早便鬼鬼祟祟的,有什麽好見識的。”李若雪也壓低了聲音,趙行德將身子往前湊得如此之近,她頗不習慣,俏臉微紅,眼睛也看著遠處,片刻後,方似回過神來,咬著嘴唇道,“今日出來,隻為瞧瞧那李師師如何傾國傾城,讓一大一小兩個臭家夥跟做賊一樣偷偷摸摸。”

趙行德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當下大窘,這時茶博士上來了,恭恭敬敬地將薑蜜荔枝膏放在李若雪麵前,又似繞口令一般道:“一騎紅塵妃子笑,此物喚作荔枝膏。初煨圓眼添美味,吞下舌頭需小心。半抄新炒白芝麻,香溢滿頰好滋味。這位官人請慢用,福壽綿延永安康。”

這一出叫做誇湯,乃是茶博士討好客人的基本功夫,個個都有不同。聽他將普普通通的一碗荔枝膏誇得天上無雙,趙行德不覺莞爾,趁著氣氛略有鬆弛,將自己約李若虛去張貼揭帖的事情解說清楚。又將身旁的提籃、漿糊、粉刷,連同懷中的揭帖都偷偷給李若雪看了一遍。

“試想天下哪有帶著這些物事去逛青樓的道理。”趙行德攤開手說道。

“不帶這些,帶哪些?難道你很清楚?”

........

和才女爭辯是很不智的事情,她僅憑下意識便能找出你言語中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趙行德意識到這點之後,便知機的閉上了嘴。

李若雪盯著趙行德無辜的臉,也覺得有些冤枉他,低聲道:“那你和鞏樓的李師師有何瓜葛?”

趙行德心下稍定,這時候隻好死道友不死貧道,先穩住自家後院要緊,便將陳東與李師師的關係交代出來,還頗為瀟灑地道:“我與陳兄以道義相交,如骨肉兄弟一般,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戲,江湖道義,怎麽都不可能和師師姑娘有任何瓜葛。”

趙行德和陳東張炳等理學社士子交情甚篤,為李若雪所深知,她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趙行德的說法,但還是低聲嗔道:“誰讓你不解說清楚,”俏臉微寒,又問道:“河間城裏傳說為你磨墨的季惜惜又是怎麽回事?”

趙行德苦笑道:“這更加冤枉。”便將當時遼兵兵臨城下,童貫欲陷滿城軍民於死地,命他當堂書寫辱罵遼國的回信這些事情,解說了一遍。為了取信,還將懷中的理學社公揭給李若雪看了。

李若雪看罷,凝眸沉思,低聲道:“如此喪師誤國,朝廷若不治罪,何以服天下人。”抬頭對趙行德道:“我同你一起去。”

“什麽?”趙行德以為自己聽錯了。

李若雪看著趙行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同你一起去,貼這些揭帖。”

“這個如何使得。”趙行德勸說了幾句,李若雪的態度甚是堅定,也隻好答允了。

吃喝完茶湯付賬後,二人便沿著人煙繁盛的汴河張貼公揭,大街小巷四處轉悠,趁著官府的公差,街坊裏正不注意之時,一人張貼公揭,一人把風望哨,倒比趙行德獨自做這事情來的輕鬆愉快。途徑太師府橋的時候,趁人不備,居然在蔡京宅邸靠近汴河方向一扇不常開的側門上貼上了一張。

盛夏時節,開封府的衙役王丙和樊安大汗淋漓地在街麵上巡視。這些天汴京街頭出現了不少攻訐河北都部署童大人的揭帖,聽說張貼的都是些進京趕考的舉子,這些有功名的士子最是麻煩,開封府的衙役罵也罵不贏,打又打不得,唯有見著連吼帶嚇唬一陣,記下名字放人了事。市麵的揭帖越來越多,弄得這些衙役們都不得休息,不得不整天四處巡查,及時將貼上的揭帖撕掉。

“敬惜字紙。菩薩保佑。”樊安一把將一份揭帖扯下來,那漿糊還是黏黏的。世人流傳,亂扯字紙,來世要變睜眼瞎的,“他奶奶的,這兩天撕掉的,比得上老樊前半輩子了。”

樊安滿腹牢騷,他也是識字的,這揭帖看得半懂不懂,他和王丙議論,假若所說都是真的,王丙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斬!這慫禍該斬!”又遲疑道,“若是官家容情不斬呢?”樊安恨恨道,“等他落到咱大牢裏,讓他嚐遍十八班家法!”他原本是看守大牢的獄吏,常年呆在那暗無天日之處,若非這幾天到處都是揭帖,所涉及的又是童貫這樣的重臣,開封府也不至於將休息時間的獄吏都排到街上來巡視。

“樊頭,你看前麵那兩個小子形跡,是否可疑?”

樊安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東張西望,一人則賊頭賊腦地從手中提籃裏取出漿糊刷子,胡亂在揭帖後麵刷了幾下,雙手“啪”的一聲,便將一大張揭帖穩穩張貼在大相國寺的圍牆上,一看便是做熟此事的慣犯。周圍已經站了幾個行人在指點觀看。

“什麽兩個小子,瞧那身段腰肢,分明是個娘們。嘖嘖,若是抓到大牢裏,”樊安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拍了拍腰間鐵尺,挺胸凸肚鼓足了氣勢,快步上前,高聲喝道:“前麵兩個亂貼字紙的,站住!對,老爺叫你呢,站住!”

趙行德和李若雪幾乎同時聽到了呼喝聲,回頭一看,兩個凶神惡煞官差手拿著鐵尺鏈子,正大呼小叫地飛步趕來。

李若雪頓時不知所措,恍惚聽到趙行德大喝了一聲,“不好,快跑!”拉著李若雪便逃。李若雪被他扯著左臂,不由自主被扯著飛奔起來。汴梁的大街小巷飛快地向後退去,無數熙熙攘攘的行人也被拋在身後,那兩個官差還在窮追不已,一邊追,一邊高聲地恐嚇著。

趙行德拉著李若雪拚命地逃跑,攤販和行人見這兩個儒生勢如瘋癲一般,後麵還跟了兩個公人,還以為撞上了官差抓江洋大盜,誰都不願惹麻煩上身,紛紛往兩旁避讓。旁的官差一看這架勢便知道是在嚇唬貼揭帖的儒生,也不來湊這個熱鬧。

那兩個官差好想吃錯了藥一樣窮追不舍,“他奶奶的!”趙行德一邊跑一暗暗咒罵,“哪裏鑽出來的兩條瘋狗。”腳步卻未敢絲毫停歇,用力拉著李若雪向前奔跑。沿著汴河大街向西逃,一直跑了百八十步,也沒有甩掉官差。州橋之北乃是沿著大相國寺搭設的攤鋪,都亭驛就在相國寺的對麵,跟隨各藩國使者而來的商旅也沿街叫賣,從早至晚都是人潮湧湧。

“讓開!”“閃開!”趙行德不顧路人的斥罵,將擋路的都推在一邊,他慌不擇路,穿出擁擠不堪的人群,忽然一片空闊,兩人收不住腳,居然一頭竄進了禦街中不得入內的的朱紅叉子間,附近維持的官差一起大聲鼓噪起來,幸好趙行德見機快,拉著李若雪又向西鑽進了永康街。街北麵景靈西宮城頭,趙環和宮女正在遙望汴河兩岸繁華街市,看著兩個儒生手拉著手飛快的跑過,後麵還跟著兩個公人大呼小叫。

“呼......”李若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原來揭帖是如此危險的一件事,但她連絲毫的懊悔也沒有。“呼......”腳痛已經感覺不到了,但是胸口更好像要撕裂一樣的痛,但是想起良家女子落到官差手中的不堪,那還不如死了。她鼓起全身的每一分力氣,跟著趙行德一起拚命奔跑,哪怕頭暈目眩,連街道兩旁的人影都漸漸模糊,也緊緊地拽著趙行德的右手,拚命地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