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節,遼國南京道幽州,別有一番熱鬧氣氛。契丹族人富有而有閑,家中隨時放著各色食盒,裏麵堆滿了奶酪和幹果,殷勤的婢女隨時為客人換上滿滿的酒壺。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契丹族人之間拜年。男人女人穿上迭剌、乙室、品、楮特、烏隗、突呂不、涅剌、突舉等契丹八部的傳統服色,按照姓氏和血緣關係,相互登門道賀。
宴飲伴隨著載歌載舞,婦女們齊聲歌唱,男子有披上獸皮扮作野獸,有的持劍持叉作獵人打扮,這是重現契丹先祖在山林曠野中狩獵的英武。孩子們是最大的樂趣,一是在冰上嬉戲,二是逛漢人的廟會,如果看上心愛之物,直接在小攤子上拿了就走。過年除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之外,講究也多,從初一開始,不能掃地,不能撥水,不能動刀剪、不能蒸炒,不能剪頭,不能說不吉利的話,不能打破各種東西。府中奴婢們倘若有犯,輕則抽馬鞭子,重則打個半死,甚至砍手割舌。
近日來,幽州彌漫著一絲不安。契丹貴族們湊在一起時,都在談論朝廷征調部族軍討伐女真部落的事情,但願南京留守耶律大石能夠頂住朝廷的壓力。皇帝耶律延禧的親信重臣,樞密使蕭奉先領兵討伐女真部落,再次失利,五千多從征的契丹人子弟戰死疆場。朝中正準備調遣南京道部族軍的精銳北上,但八部貴族都在說,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蕭奉先不過是邀寵的佞臣,這番北上,跟送死也差不多。要讓部族子弟上戰場,也要先撤換掉蕭奉先再說。
“大人,人都到的差不多了。”蕭斡裏剌秉道。耶律大石這些年來一直在聯絡契丹貴族,不但要廢掉耶律延禧這昏君,還要掃除契丹被南朝腐蝕的風氣,祛除皇室親貴把持大權的弊病,恢複八部貴族議事的祖製,讓年輕豪傑能脫穎而出,將天下都變成契丹人的牧場,讓普通族人都能分到更多的牛羊和奴隸。追隨他的契丹豪傑都是英雄無用武之地,痛恨朝廷的昏庸,認同耶律大石的主張的。
耶律大石抬起頭,放下手中毛筆,起身笑道:“那我們去吧。”將寫了一半的稿紙整好,隨蕭斡裏剌來到後院。南京留守的書房原來還留了些琴棋字畫之類裝點,耶律大石一概不用,要麽扔掉,要麽送人,隻留必備的書籍與筆墨,比從前簡樸了不少。
天似穹廬,空曠草地上鋪著寬大的氈毯中間,堆積著乳酪奶茶肉脯等物,蕭查剌阿、耶律燕山、耶律鐵哥等契丹豪傑一百多位,要麽站在院中,要麽席地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甚是熱鬧。看見耶律大石緩步走近來,眾人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耶律大石左右看了看,院中亭台遊廊空空蕩蕩,奴婢都已屏退,在場的無一不是親信心腹。他微微笑道:“讓大家久等了。”一位一位的執手見禮。許多契丹貴族習慣南朝的打躬作揖,而耶律大石竭力倡導,漢風柔弱,要重振契丹族的聲威,就要恢複淳樸彪悍的風氣,所以他這一派的人,都是照著契丹人的老俗。
“倘若昏君當真要征調我等去那窩囊廢的麾下,”蕭查剌阿問道,他看了看左右,皆是耶律大石所召集的心腹豪傑,便毫不顧忌地沉聲道,“要不要現在就動手?”
“現在還嫌早了些,”耶律大石拿起一杯奶酒,數九寒天的,喝下去暖暖肚子,隻有這樣嚴寒和烈酒,更能激發契丹男兒的熱血和野蠻,他眼中閃過一絲厲芒,“等他再敗幾陣再說。”他看周圍的年輕貴族似乎有些不甘,又道,“耶律延禧剛愎自用,蕭奉先撐不住的話,肯定會禦駕親征,若是再敗,他的威望盡失,起事便十拿九穩。”
“可是,這樣不會讓女真蠻子聲勢更大嗎?”蕭查剌阿疑惑道。
“那又怎麽樣?”耶律大石冷冷道,“隻要除掉昏君,重建我契丹八部議事的舊製,族人不再迷信來世而渾渾噩噩,恢複我族人的血性和彪悍之氣,契丹自能橫掃世間各族。就算女真族再壯大十倍,也隻供我們磨刀而已。假若再任由昏君胡作非為,族人日益墮落柔弱,就算不是女真諸部,也會有別的蠻族滅亡我契丹。流血多一點少一點,也不算什麽。”他頓了一頓,沉聲道,“契丹族正在生死存亡的關頭。”將酒碗擲在地上,抽出腰間彎刀一舉,高聲喝道:“重振契丹!”
“重振契丹!”眾契丹首領也一起抽出彎刀,縱聲長嘯,院子外麵的奴婢遠遠聽到這些契丹貴族的呼喝之聲,仿佛群狼呼應一般,都麵色蒼白,眼中盡是惶恐之色,貴人發起性子,隨手砍翻一個奴婢試刀刃鋒利也是有的。
長嘯過後,耶律大石問道:“聯絡八部貴族的事情如何了?”
契丹族男人皆能騎射,若盡起從軍,可得數十萬騎,可惜大部分都在各部族的裏麵,無法齊心。特別是朝廷越來越多的倚重南麵製度,將八部貴族排除在決策之外,導致各部族都和朝廷離心,部族騎兵也不願意為國效力。經過幾百年壓製,八部本身也分崩離析,成為上百個大大小小的頭領所率的部族。於是耶律大石便派他的心腹一直都在聯絡八部契丹的頭領,隻要能出騎兵一千以上的,不管是單獨派出還是合夥,都將在八部議事之會上有他的位置,此後朝廷的高官和大事決斷,水草地和擄掠奴婢的分配,都由八部議事而決。他抱負遠大,不僅僅是要將耶律延禧取而代之,還要帶領契丹族人橫掃天下,成為統治世間各族的可汗。
耶律燕山道:“大家都對耶律延禧這昏君不滿,隻是,對重開八部議事之會,還是將信將疑。”
“事成之後,我耶律大石願與八部首領們歃血為盟,此後契丹族中大事,乃至丞相,南北院樞密使等官職,皆不會隨心所欲而用私人,必由八部議事而定,”耶律大石歎道,“今日之事,非為一人之富貴,乃是為我契丹族人的將來。”
眾契丹貴族都沉默了下來,人皆有心,耶律大石若非真是為契丹族人考慮,大家感同身受,也不會有這許多人追隨他出生入死。寒冬臘月,北風撲麵如刀割一般,這些契丹人骨子裏的血,卻是和烈酒一般,燒得滾燙。
此時,承影營也到達了夏國最西邊的國土,孤懸於黑海東岸的海西港。海西港與鎮西堡乃是一體。港口並不大,修築在深入海灣的一座半島上,百年來,夏國將這半島最狹窄處挖出了一條深深的護城河。這裏寨堡雖然不大,卻極其堅固。大食諸侯常言:“假如攻得下鎮西堡,不如去攻陷蘆眉城好了。”
鎮西堡的北方,是各部蠻夷所聚居的太和嶺南側,鎮西堡的南方,是羅姆突厥勢力。屯駐鎮西堡的蓄怒軍,僅僅維持能維持從西海的西岸到鎮西堡的一段短短的通道而已。然而,海西港和鎮西堡的位置卻是極端重要,夏國的貨物在這裏可以直接出售給西方列國的商人,而不必經曆突厥和大食在中間的盤剝。這海西港是夏國所控製的東方商路的盡頭,來自蘆眉國和大食國的商人,就憑借著交子,從海西港的倉儲中提取貨物,在運往西方、南方的無數蠻國。
“度過這片海域,便是蘆眉國了。”趙行德站在鎮西堡高高的城牆上,俯瞰著茫茫無際的海水,想起伊人在敦煌孤單一人,倚閭相望,不由黯然神傷,心道,“完成這趟軍務,應該多些時間陪伴若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