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樞密使蕭奉先征討女真部落失利,兵敗的消息一次次傳回南京道,各部契丹人的不滿之情也在迅速的蔓延發酵。九月末,蕭奉先居然被女真人圍困在黃龍府,南京道契丹各部都是一片咒罵聲。威服北方五十九屬國群胡的大契丹,居然連續敗給女真部落。不管是部落的頭人首領,還是普通的契丹族人,提起皇帝耶律延禧和蕭奉先,都搖頭歎氣。為解黃龍府之圍,耶律延禧準備禦駕親征,朝廷將從南京道抽調精銳赴援北麵。要各部族選丁從征的軍書發下去之後,每個部落裏都是軒然大波。
不斷有四麵八方的部落契丹人騎馬進城,密集的蹄聲一陣接一陣。在南城開醬油鋪的張葫蘆的一雙兒女睜大眼睛,藏在母親盧氏的懷裏。“乖孩兒,不怕不怕。”盧氏一手撫著孩兒的臉頰,一邊輕聲安慰道,她自己的眼睛,卻是惶恐地望著外麵。今天進城來鬧事的契丹人太多了,張葫蘆雖然是個愛看熱鬧性格,也不敢上街,他回過頭來,對老婆道:“沒有三萬,也有兩萬七八,”他話語裏帶著不確定的口氣,“國人自己內鬥,隻是從南城路過吧。”盧氏閉上眼睛,喃喃道:“阿彌陀佛,彌勒佛祖保佑。”雖然契丹人都在北城鬧騰,南城的漢人百姓也全都關門閉戶,隻能用驚恐不安的眼神透過窗戶縫兒朝外張望。自從韓氏作亂被滅族之後,遼朝規定漢兒每五戶合用一把菜刀,真要亂起來,普通百姓連丁點自保之力都沒有。
在南京留守耶律大石的府邸門口,三五個親兵站在石獅子的旁邊,手按著彎刀看著外麵的人群,臉上卻帶著興奮。十餘日來,天天都有契丹部族首領貴人前來拜訪耶律大石。今天天色未明,外麵更已黑壓壓地聚集了一大批反穿皮襖的各部契丹族人。前些日子,各部一直都在盛傳,要挽救契丹部族日漸沉淪的頹勢,唯有廢黜了耶律延禧這昏君,擁立契丹人的豪傑大石為皇帝。這些人一邊大聲嚷嚷著求見留守大人,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遼東的敗局。
“聽說女真人的火炮,甚是厲害,每一炮轟擊,都能碎磚裂石之力。”烏古部的查哥憂心忡忡地道,“年初才剛剛征發一次,難道我族中早先北征的勇士,已經盡數被蕭奉先那飯桶葬送了。”敵烈部的索董瞪眼罵道:“與其去黃龍府送死,不如幹脆跟大石貴人造反算了。”
薛特部和撒裏葛部的人跟著嚷嚷道:“是啊。”“享福的隻有上京。送死的就想起八部的契丹人了。”“昏君其實是不放心留守大人,故意將真正的契丹好漢送到女真人刀下的。”“當真嗎?”“千真萬確!”“這幫爛了心肝的!”南京留守府外聚集的契丹人已經越來越多,幾乎要上萬了,這些契丹人身上都配著彎刀,此時群情激奮,時不時抽將出來,碰得叮當作響,巡城的衙役根本不敢和這些人囉嗦。
在南院樞密使蕭孝德的宅邸外麵,卻是另一番景象,大約兩千名契丹部族騎兵已經將這座大宅圍了,密集的鐵蹄聲一陣又一陣紛亂作響。院牆後麵,除了少數親兵尚且沉著外,大部分倉促武裝起來的家丁臉色都有些發白。蕭孝德的部將蕭古撒站院牆上麵,高聲喊道:“竟敢圍困南院樞密使大人,你等可是想要造反?”他話音未落,一支勁箭便擦著他的頭頂而過。兀禿部的阿孛合用騎弓指著他,高聲罵道:“你這條狗,跟你家主子老實在宅中待著,耽誤了重振契丹的大業,將你全族屠個雞犬不留。”他身旁簇擁一群反穿著狼皮大氅的部族軍一起高呼:“重振契丹!重振契丹!”平素不敢招惹權貴的兀禿部騎兵,更肆無忌憚的轟然大笑,指著牆頭高聲呼喝,有人乒乒乓乓放著亂箭,更有人仿佛狼一樣長聲尖嘯著。
被契丹族中的蠻人如此恐嚇,蕭古撒臉色鐵青,他早就感覺底下部族的統兵官有些藐視朝廷,暗流湧動,指使起來總是吃力。但環顧周圍,親兵要麽垂頭喪氣臉,要麽流露出動搖之色,更多的人惶恐不安。他的眼神一淩,隻見一支嚴整的騎兵順著街道而來,領頭的正是耶律大石帳下的統兵官耶律燕山。那圍在南院樞密使宅邸外麵的部族騎兵紛紛撤開,耶律燕山讓騎兵留在府外,翻鞍下馬。不多時,臉色蒼白的蕭孝德便跟著耶律燕山出來。周圍兀禿部騎兵,見南院樞密使出來,都像得勝了一樣歡呼。一半人馬留在南院樞密使家宅外,仍舊圍得密不透風,另一半人馬跟著耶律燕山和蕭孝德前往南京留守府。
此時聚集在南京留守府外麵的契丹部族人幾乎有兩三萬之多,仿佛一個熱鬧的集市,都是騎馬帶刀挾弓的契丹人,北城的街道上彌漫著一股馬糞膻騷道,人喧馬嘶喧鬧無比。穿過聚滿契丹族人的街道,蕭孝德不禁皺了皺眉頭,強忍住沒有用手捂住鼻子。他有些擔心被這群狼崽子搶,悄悄將拇指上戴著的羊脂白玉扳指褪了下來。這些沒有得到“耶律”或者“蕭”姓的普通契丹族人,除了在漢兒頭上還可以作威作福外,在許多契丹貴人眼中也和女真蠻子差不多。成天騎馬射箭喝酒,既不識字,也不買不起熏香的香料,一年四季都是皮襖,身上總是臭熏熏的。吃穿之外,最多潛心侍奉佛祖,求個來世富貴而已。可是最近,這些野蠻的部族契丹人,連佛祖都不太信了,反而蠢蠢欲動,想要推翻耶律氏和蕭氏把持朝政,恢複當初部落議事的舊製,均沾好處。
蕭孝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邁入南京留守府。“耶律大石,不會真的想造反吧。”預想中埋伏在道路兩旁的五百刀斧手沒有出現。反而讓他嚇了一跳的是,耶律大石居然將留守府後花園完全變了樣,往日的亭台樓閣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巨大空曠的平地,搭設著可容納數百人的帳篷。一些是蕭孝德認識的契丹官吏,漢兒將領,一些是他認識的部落首領,更多的麵孔都是他所不認識的,或者說,就算見過麵,也沒有放在心裏的部落契丹人。
“蕭樞密使來啦。”耶律大石笑著走過來,拉著蕭孝德的手,將他引入座中,蕭孝德坐慣了南朝人的圈椅,現在要盤膝坐下,顯得頗為別扭。他這笨拙姿勢,立刻引來身旁幾個年輕的部落首領敵視的目光,在他們眼裏,純粹的契丹人和腐化了的契丹人,就像狼和狗一樣是仇敵,隻有將這些變了質的族人徹底清除掉,才能重振契丹族人的彪悍血性。
耶律大石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舉了舉雙手,原本還在小聲議論的各部落首領都靜默下來,有幾個沒眼色的,也被旁邊的喝止住。一見這陣勢,蕭孝德暗歎一聲,人望如此,真要發難,南京道也無人能製。不過,上京附近駐守拱衛皇室的精銳宮分軍和皮室軍,無論人馬數量還是甲堅兵利,都勝過南京道兵馬,難道這耶律大石真要行險一搏嗎?
耶律大石清了清嗓子,沉聲道:“既然族人推舉我做八部大將軍,這重振契丹的重任,我便承擔下來。待清除了耶律延禧這個昏君,八部族人再共同推舉真正契丹人的皇帝。”他這話一出,蕭孝德心中便是一沉,假若反對,必定血濺當場,假若附逆,日後王師剿滅亂賊,也是個死罪。他正想著,邊聽有人高聲道:“耶律大石,你這叛賊!”蕭孝德轉頭一看,正是南院大王蕭達不也。老元帥蕭達不也的官職和資曆都高於耶律大石,平素對耶律大石也很照顧優容,甚至有些退讓,沒想到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他居然能挺身反對。
蕭達不也須發皆張,雙目圓睜,高聲道:“你這叛賊要造反,便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他頓了一頓,又對周圍的契丹部族首領道:“現在北有女真部圍困黃龍府,南麵宋國虎視眈眈。大遼再也經不起動亂,諸位莫要成為契丹人的千古罪人!這謀反附逆之罪,可是要滅族的!”蕭達不也在契丹人中也有些威望,此刻振臂疾呼,有些決心不堅部族首領眼中便現猶疑。
耶律大石暗暗歎息了一聲,他原先是想形勢格禁之下,興許能改變老元帥蕭達不也的決心。現在看來,隻能流血了。他沒有說話,眼睛看向一旁,冷冷環視著場中,周圍的年輕契丹貴族衛士,也將手按在彎刀柄上。按照許多人的想法,這些老狗太過腐朽,要挽回契丹的頹勢,最好全部殺掉。已經有些騷動的契丹頭領被他這一看,又經身旁的人提醒嗬斥,俱都安靜下來。用看死人一樣的憐憫眼神看著蕭達不也,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帳幕中,仿佛孤家寡人一樣徒勞的大聲咒罵呼喝著。
早已站在蕭達不也身邊耶律燕山,蕭查剌阿、蕭斡裏剌三人從兩邊湧上去,兩人分別執著蕭達不也的左右胳膊,一人用短刀刺入後心。蕭達不也是年近半百的人,哪裏敵得過三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連掙紮都不能夠,便倒在席間血泊中。
耶律大石緩緩道:“煩勞蕭大王稟報祖宗。我耶律大石今日行謀逆之事,非為個人榮辱,都是為了重振契丹聲威!”他臉色一變,沉聲道:“蕭達不也執迷不悟,乃是我族的仇敵和罪人,他的妻妾子女奴仆財寶,便由三位手刃凶頑的豪傑分了。”環視座中,厲聲道,“還有誰要追隨他,阻撓契丹重振大業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