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王亨直在箭靶場上遇見趙行德,放下弓箭問道:“聽說你讓思南回去了?”
趙行德將雙手一攤,苦笑道:“王將軍好意,趙某心領了,隻是無福消受。”他拿起弓箭,朝著遠方的箭靶遙遙射出一箭,這一箭幹淨利落地射中紅心。
王亨直心頭暗讚,承影營軍士人數雖少,但個個皆武藝出眾,幾乎能和傳說中遼東漢軍全勝時韓元帥帳下鐵林軍相比了。當年韓昌親率東京道漢軍發兵反遼,五千鐵林軍為前鋒,衝破了契丹十數萬胡騎的阻截,直抵上京城下,原計劃前來合攻上京的南京道漢軍卻沒有出現,遼東漢軍反而陷入遼國元帥耶律仁先的十麵埋伏之計。數萬大軍折戟斷斧山,韓昌戰死。耶律仁先也真能忍耐,身為契丹人,甘心屈居韓昌之下數十年,不露鋒芒,看著韓昌東征西殺,封王拜爵,斷斧山一戰卻名震天下。
“除了箭法出眾外,這個趙校尉輕易不露鋒芒,倒頗似當年的耶律仁先,這個人來到遼東,不知對我漢兒是福是禍?”王亨直將箭搭上弓,宛如滿月,右手一鬆,箭如流星趕月般紮透了箭靶。
“王將軍,”趙行德取了一支箭放在弓上,一邊拉弓一邊沉聲道:“遼東局勢,現在兩虎相爭,無暇他顧,所以漢軍尚能生存,倘若這兩虎爭出個輸贏來,轉而攻我,隻怕,”他放開弓弦,隻聽“梆”的一聲,箭矢穿透箭靶紅心,仿佛紮在王亨直的神經上,他心頭的隱憂一直在此。
當年得悉前方戰敗後,軍師劉六符苦守遼陽一年有餘,糧盡後縱火焚城,蹈火殉主。上京軍一至東京道,立刻嚴禁漢人挾弓帶刀,遼東百萬漢人從此淪入苦海,漢軍餘部在契丹軍的追剿下被迫藏入太白山、鮮卑山中,與野人為伍,苦苦維持。近十數年女真暴興,這二虎相爭的勢頭,反而給了漢軍喘息的機會,可惜,二虎終於一勝,到那時候無論誰要爭霸天下,都不會容忍遼東後院還有漢軍存在。
趙行德呼了口氣,緩緩道:“我隻怕到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放下弓,看著王亨直。漢軍殘餘在太白山、鮮卑山立寨子數十處,各奉首領,尊韓氏為共主,其中王亨直對韓氏忠心耿耿,在各寨漢軍中影響也大,若要扭轉遼東局勢,就需要說服這個人。
王亨直久曆江湖,聽出趙行德話中有話,沉吟道:“我等皆是粗人,不通文墨,又局域一隅,眼光短淺,還請趙將軍多多指教?”他也放下了弓箭,和趙行德一同走到旁邊。這漢軍營寨乃是修築在一座斷崖上,三麵皆是人跡罕至的密林,林中隻得數條小路,都在漢軍崗哨的監視之下,一麵是猿猴難攀的絕壁,箭靶場就在築這絕壁上的一塊平地上。
趙行德和王亨直一同站在這絕壁之上,俯瞰莽莽群山,山勢連綿不絕,宛如大海波濤起伏,密密層層森林,高大的樺樹、槭樹、油鬆、雲杉覆蓋著白雪皚皚,還有無數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在這千百年人跡罕至的深山裏漫無止盡的生長,冬天許多樹木凋零還好些,夏天裏遮天蔽日的枝葉讓林中漆黑一片。就在這片群山密林中,有無數的飛禽走獸,更有無數的野人蠻部。這片白山黑水就像漠北的草原一樣,天生是不服王化之地,漢軍自從斷斧山之敗後,已經退居山林數十年了,依仗著這連綿的群山和密林的庇佑,自從女真崛起以後,遼國朝廷也不太關心這夥自生自滅的敗兵殘將了。
趙行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呼出一團白霧,緩緩道:“民若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王將軍該聽說過吧?”他的聲音很低,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來。
王亨直點了點頭道:“聽軍師說過,讓兄弟們下山時,我都拿這句話叮囑他們都不可禍害百姓。”他話語裏帶著微微的憾意,寨子裏老四最信這個,如今卻缺了一條腿,難道當真是好人沒好報?
趙行德瞳孔微微一縮,仿佛被王亨直的答話刺了一下,停頓了片刻,方才緩緩道:“王將軍,恕我不敬,漢軍藏身於群山密林之中,在契丹朝廷眼中,我們也就是山匪流寇了。”王亨直苦笑道:“實際也差不多,隻是我們還要守著些規矩,眼下這規矩也越來越荒疏了,再過幾代,恐怕就真成了山匪流寇了。”他重重歎了口氣,一腳將一塊石頭踢到崖底下去。
“遍觀史書,山匪流寇曆代皆有,但竟有一二能成就大勢,以至攪動天下氣運,甚至影響了朝代更迭,在下仔細推敲下來,這裏麵都有一個機竅。”趙行德緩緩道。
“是什麽機竅?”王亨直問道。
“還是那句話,民若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山匪流寇,隻要能裹挾百姓,就能成就聲勢,裹挾的百姓越多,聲勢越大,如秦之陳勝,漢之張角,唐之黃巢,崛起於草莽之間,卻可以席卷天下,和朝廷分庭抗禮,也稱得上天下梟雄。”
山崖上風大,寒風嗚嗚的吹著,再厚的皮襖也被吹得透了,但王亨直卻被他激發了草莽之性,感覺一股熱氣從內心深處湧了出來,似乎有種東西在心頭蠢蠢欲動,他沉默著聽趙德繼續說下去。
“恕我愚鈍,最近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可是天下才智之士,野心之輩甚多,必有參透此節的,又為何不能成事?”趙行德嘿然一笑,淡淡道,“這百姓不是死物,不是牛馬,豈是這麽好裹挾的?非得有天下大勢推動不可,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此意。”
王亨直臉上不由自主地現出失望之意,但仍不死心,低聲問道:“那又如何?”
趙行德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著遠方的茫茫群山,沉聲道:“錦鱗本是池中物,一遇風雲化為龍,說的便是這天下大勢。如今遼東的形勢,也差相仿佛。”
“韓氏敗亡前,遼國之政待漢人較從前為善,漢人亦安居樂業,韓氏敗亡後,遼朝漸漸開始倒行逆施,猶以耶律大石所施*為最,漢人本來是遼朝老實本分的百姓,如今妻離子散,朝不保夕,這就是為淵驅魚,為漢軍所營造乘風而起的大勢啊。”
王亨直點點頭,好些新上山的兄弟,包括四當家童雲傑在內,都是因為這*的緣故。他原以為趙行德不過是夏國的一員武將,誰知聽他寥寥數語,竟是如撥雲見日一般,俱都是平常沒有想到過的關節。“難怪當年韓元帥帳下猛將如雨,卻要聽從劉軍師的調遣。”王亨直暗道,“可惜劉軍師以下諸多謀士,不肯負義,俱都殉於遼陽城中。”
“這耶律大石為了凝聚族內人心,去漢化而崇契丹,也是條好算計,可惜,他布下的棋局裏麵,對我們而言,遼東是個破綻。”趙行德冷冷一笑道。
王亨直越聽越是入神,不由自主地問道:“有何破綻?”
“這暴虐之政也並非空前絕後,五胡亂華和北朝之時,比這更甚的也有,隻要朝廷有萬鈞之力控製地方,若要效法張角黃巢,隻怕還未成事,便被擊破。隻不過,契丹和女真在遼東二虎相爭,互相視為大敵,任何一方也不可能控製遼東全境。而遍地皆是民不聊生,漢軍要裹挾百姓成事,雖不說易如反掌,但也遠遠比天下承平時容易許多,這時機稍縱即逝,便是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