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冷,許德泰站在帳幕前麵,靜靜地看著成千壯丁排列成隊。一批百姓是今天剛剛到的,和幾百個婦孺一起圍在校閱的空地上好奇地一邊看熱鬧,一邊議論紛紛。這山穀中井然有序的屯墾情景,讓許多人惶恐的心境稍安。空地四周點著明晃晃地火把,為了不受軍士的斥責,在妻兒麵前丟臉,雖然已經疲憊不堪,男人們還是不得不打起了精神,緊緊握住手上的棍子,腰杆挺得筆直。雖然不少人手足無措,卻已經行伍的樣子。
“韓信點兵,多多益善。”許德泰心頭忽然掠過這句話,夏國寨裹挾的百姓不能算多的,丁壯一兩千,老弱婦孺加上不過一萬口,但如此迅速地將這些百姓捏合在一起,卻是令人可畏。丁壯手中一根根長棍宛如徐徐地樹林,伴隨著軍士的口令,十人隊百人隊在進退自如。“遼東有百萬漢民,若都能像這邊一樣編戶整兵,要和契丹女真鼎足爭雄,也不是不可能之事。隻是,假以時日,究竟誰才是遼東的主人?”許德泰不禁眯起了眼睛,出起神起來,忽聽身後有人道“許三當家”,他回頭一看,卻是金昌泰。
照承影軍規矩,軍士具體職司是對外保密的,外人亦不知金昌泰乃地位超然的行軍司馬。許德泰見他在營中地位頗高,也猜到他大概是軍師謀士,客氣地拱手道:“金先生。”在漢軍的眼裏,金昌泰圓滑中帶著點孤僻,和性情直爽的夏國軍官當中是個異類。他主動過來打招呼,到讓許德泰心下疑惑。
“會盟之事,金某有些疑惑未解,特來向三當家請教。”金昌泰微笑道,朝著帳內指了指,示意入內詳談,許德泰遲疑了一瞬,便和他一起步入營帳內。他這營帳乃是塗了油脂的羊皮搭成,地上鋪著氈毯,雖然比不上漢軍營寨的屋舍,卻比百姓所居的茅草棚好了許多,帳幕圓形的穹頂上開了一天窗,燭火的煙氣一縷縷地升騰上去。兩個承影營的軍士隨後守在了門口,警戒旁人偷聽。
許德泰律己甚嚴,出外辦事時不隨意飲酒,便將給金昌泰倒了碗油茶待客。金昌泰接過茶盞,直覺一股濃厚的腥膻味道直衝鼻端,微微皺了皺眉,許德泰將鹽、奶和酥油都放得很重,北地漢兒在習性與胡人向雜。大宋立國之後,朝廷大力禁止胡服胡俗,百年下來,這些北地的漢人,在中原人眼中,和番人也差不多了。
許德泰沉聲道:“金先生有什麽疑惑,在下自是知無不言。”
金昌泰微笑道:“許三當家,明人不說暗話,四十幾家漢寨會盟,到底是誰想做盟主,總有讓我們得有個譜吧?”他喝了一口油茶,將滾燙的茶水咽下,又道,“我朝護國府現在隻知道韓家乃是遼東漢人共主,一切軍械糧草,乃至援軍,都是韓大小姐在護國府爭取來的,現在突然又多了個盟主,還扯上女真人.......”他麵有難色地望著對麵,要許德泰給一個解釋。
許德泰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想要避開這個話題,強笑道:“韓家自然是我等的共主,這個推舉的盟主,也是聽韓大小姐之命而為罷了。”
金昌泰微微一笑道:“是麽?我有些擔心護國府誤會,耽擱了你我兩家下一步的合作。要知道,我們的火炮和糧草軍械還漂在海上,萬一押運的將官發覺情勢有異,這些東西能不能交給我們都很難說。”
許德泰聽出金昌泰語帶威脅,低頭默然,暗道,“若你不從中作梗,押運官又怎能知曉我等底細。”金昌泰也不著急,一邊喝茶,一邊打量他。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讓人如坐針氈的尷尬,許德泰隻覺得來自對麵目光視乎要洞人肺腑,不禁暗道,從前怎麽沒看出這金先生如此厲害。
遼東乃唐朝平盧節度使轄境,胡漢雜處使這裏的漢人胡化極深,許多漢軍將門先祖都是先跟隨安史造反,而後又割據自立的,自前朝安史之亂起,便和中原離心離德。遼東各漢寨彼此間的利益糾葛錯綜複雜,但俱都對中原朝廷帶著很強的防範之心。夏國和遼東相隔遙遠,推行軍士之製,又是韓昌母子埋骨之所,百多年下來,方才被遼東漢將引為盟友。雖然夏國是友非敵,但漢軍內部之間的傾軋爭鬥,許德泰還是不欲讓外人知曉。而金昌泰則無論如何也要摸清楚漢軍內情,才能向趙行德和大將軍府交代,讓夏國投入在遼東的人力物力得到最大的利益。
良久,許德泰方才歎了口氣,沉聲道:“不瞞金先生,推舉盟主這事,卻是黃龍府的韓大先生提出來的。”提及這韓大先生,許德泰的語氣帶著一絲澀意,不待金昌泰相問,又道,“韓大先生也算是韓氏之後。此人文武全才,先在太白山北麓立寨,後來又成了完顏阿骨打的謀士。此番遼東漢寨會盟,他得知了消息,便提議由各寨首領推舉一位盟主掌兵。”
金昌泰訝然道,“竟有此等人物,為何以前不知?”他暗道軍情司失職,更想從許德泰這裏弄清這韓大先生來曆。
許德泰苦笑一聲道:“大先生一向韜光養晦,連我也不知究竟叫什麽名字,但確實是個人物,他麾下的漢營在女真軍中也算是精銳,金國的朝廷製度,女真的文字創製,他都出力甚多。若不是這樣,他一個漢人,怎能讓完顏部族奉為上賓。此次會盟,韓大先生有言在先,他是倡議的人,但絕不來當這個盟主,所以許多漢寨首領對他隻有欽佩,也沒有別的想法。”他頓了一頓,沉聲道,“但在下以為,正所謂無利不早起,韓大先生如此不遺餘力的推動此事,恐怕別有用心。”
金昌泰疑道:“若他是韓氏之後,又如此厲害,深得人心,那又為何有如此頗費周章?”
許德泰冷笑道:“他那一支乃是過繼的,並非韓元帥之血脈,卻偏偏不肯安分。這是韓家的家事,所以初時未曾見告。”
“那也算是個亂世梟雄了。”金昌泰沉吟道:“這韓大先生也去會盟麽?”
許德泰點頭道:“為了漢軍和女真人結盟的事情,他會去的。”他心知夏國一直反對漢軍和女真結盟,又道,“金先生,契丹強盛,金國方興,我遼東漢軍勢力單薄,若不結一強援,恐怕將來難有存身之處,這是不得已而為之,還請先生多多向趙將軍,向朝廷轉圜解釋。”許德泰平時脾氣頗硬,此刻為了漢軍不至於因結好女真而觸怒另一強援夏國,竟是低聲下氣起來。
金昌泰沉默了片刻道:“多謝許三當家坦然相告,我且去回稟趙將軍,再看如何定奪吧。”他起身告辭離去,許德泰送到帳幕之外。不遠處空地裏,夏國軍士指揮丁壯合練步軍大陣,小孩兒興奮地揮舞著樹枝做成的刀槍,笑著鬧著,千餘人一起呐喊的聲音在山穀裏回響不絕。額裏也抱著雙臂在旁觀看,見許德泰出來,指著場中丁壯,冷笑道:“送死的簽軍,喊得大聲能嚇死人麽?一百女真騎兵便能把他們殺個精光。”
中軍帳幕裏,趙行德正在最後審看煉鐵風箱圖樣,這一幅圖樣是趙行德自己畫的,簡單的曲柄連杆機構,四頭牛拉動風箱,他估計爐溫足以得到液態鐵水,可惜耐火材料方麵準備不足,無法直接得到鋼水,要造兵器還是隻能走反複鍛打的路子。蔭戶裏中工匠奇缺,趙行德不得不一邊讓軍士督促蔭戶照樣施工,一邊囤積礦石木炭。漢軍會盟之事關係遼東的大局,趙行德必須親身前去,又不願耽誤進度,隻好畫出圖樣,又將說明做得極細,交給金昌泰監工。
帳幕外傳來軍士敬禮的聲音,金昌泰和王童登一起進來,趙行德抬頭笑道:“來得正好,我此去參加他們漢軍的會盟,寨子裏諸多大事,便落在兩位肩上。我估計火炮和工匠很快就到了,除了裹挾蔭戶墾荒,先照圖樣建起煉鐵爐。煉鐵的具體細節,則聽從匠師的安排。”
金昌泰拿起圖樣,笑道:“難道你在敦煌時便想到要裹挾百姓?這般廟算之能,堪比管仲樂毅。”當趙行德定下這裹挾百姓之計後,眾人方才感到兵器、農具、鎧甲,樣樣都需要鐵,隻恨當初沒有將鐵匠隨隊帶著。可是就算普通匠師,也大多隻能打鐵,而不能自己設計出一個煉鐵爐子來。趙行德拿出這幅帶有詳細說明的圖樣,金昌泰隻以為這是他預先在敦煌帶來的。
趙行德笑道:“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我走以後,你們可以燒製些陶甲,給團練兵配上。”他又拿出一張圖樣,畫的是用硬質陶片綴成的一副鎧甲,頭盔仿佛倒扣著的陶壺模樣,還附帶了陶質的麵罩。
王童登皺著眉頭道:“這玩意兒能用麽?用槍棒一敲便碎裂了。”
金昌泰卻笑道:““如今樣樣都缺,這陶甲總比沒有甲胄好。雖然有些沉重,這甲胄至少能抵禦流矢,壯壯膽子也好。”他拿著圖樣仔細看了一番,不明就裏處向趙行德詢問,趙行德也細細地跟他解釋。將圖樣大致看明白後,金昌泰便將兩張圖樣卷起來收好,對趙行德道:“屯墾營建有我們主持,你放心去和那些蛇蟲鼠蟻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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