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雖然地大物博,兵民總數是我數十倍,但上下皆耽於逸樂,武備不修。要推動南朝伐遼,並非易事。原先宋皇趙佑還有些膽魄,一敗之後,便縮了回去,不肯再發兵攻遼。”那聲音頓了一頓,好似頗為南朝可惜,又道,“好在趙佑駕崩,新皇用趙質夫為相,邵武為樞密使,據傳還要重用陳東。這三人裏麵,趙質夫先諂媚蔡京幸進,得參知政事後,又體察上意,一心和蔡京為難,不過能迎時上下而已,居然蒙忠直之名,不足為慮。邵武以南朝清流所望,長於意氣之爭,而陳東則倜儻負氣,好發議論,行事不拘常格,這二人皆黨羽眾多,又好言兵,說動南朝發兵攻遼,便要從這二人身上著手。趙質夫與大汗有舊,若宋國朝堂中大勢形成,我朝又以利誘之,現成功業在前,趙質夫必會推動宋國北伐遼國。”
這韓先生對南朝重臣如數家珍般地了解,讓金國和大宋打交道當中占了不少便宜。完顏宗弼點頭道:“多謝先生,結交宋國朝臣那邊,我去安排。聯絡漢軍之事,還要請先生多多費心。”
完顏宗弼站起身來,恭敬地告辭離去。他數年前曾經見過韓凝霜數麵,當時此後便不能忘卻這個女子。這月餘來,漢軍四處裹挾百姓,聲勢大漲,又有會盟之議。聽聞韓大小姐將返回遼東,韓先生便勸說四皇子與韓家的聯姻,不但為金國收了漢軍勢力,而且也是四皇子爭奪汗位的有力砝碼。女真貴族可以在各皇子之間首鼠兩端,而漢軍營一旦效忠與他,便沒有太多的選擇。
許德泰等人出了太白山,扮作走私的行商,一路曉行夜宿,沿著混同江向北而行。這天來到一處村莊,眾漢軍分頭借宿民宅。這天夜裏是劉政值哨,忽聞輕微的聲音,他心中一動,輕輕抽出橫刀,循聲來到院中。卻見一棵老榆樹枝椏上掛著一圈繩子,有個身著素衣的女子,正踩在一張長凳上,將脖子繩套裏去。
劉政暗道不好,大喝道:“使不得!”那女子驚慌之下居然一腳踩空,從長凳上跌落下來,脖子卻掛在繩圈裏,頓時喘不過氣來,宛若秋千飄蕩。劉政忙搶步上前,顧不得男女之嫌,抱住這女子的腰腿,往上舉起。那女子卻拚命掙紮,兩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這時隻聽有人低聲喝道:“怎麽回事?”
劉政抬頭一看,趙行德、杜吹角等人已站在門口,忙指著房梁上懸掛的繩索道:“她想自盡,”又看著從堂屋裏探頭探腦來的這家主人,分辨道,“我也是剛剛才來,救下了她。”這時劉政才低頭看清這尋死的婦人,臉色慘白,頸項勒出一道紅痕,衣衫倒頗為整潔,不似奴婢。
見這幅景象,趙行德還未說話,卻聽背後有人罵道:“傷風敗俗的賤人,丟盡了我張家的臉麵。”他微微皺眉,轉頭看去,卻是主人家披著衣裳出來了,五十多歲老者頭發花白。趙行德等人手持兵刃站在周圍,老者竟不敢上前,臉色陰沉地看著那婦人,隻不停地咒罵。那被劉政所救的女人委頓在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老頭罵了一陣,叫那婦人自己回屋,那婦人都沒有反應,便拱手對趙行德道:“我這兒媳,患了失心瘋,麻煩客官讓老朽將她帶回房去。”說完也不待趙行德答應,他身邊的老婆子便帶著幾個奴婢一擁而上,去扭那婦人的手腳,那婦人卻似突然驚醒過來,一邊拚命掙紮,一邊哭喊著:“放開,讓我死。”狀若瘋狂,她哭喊的聲音頗大,又拚命掙紮,在院子裏鬧得不可開交。
幾個軍士麵麵相覷地站在院中,劉政於心不忍,走到趙行德跟前,低聲道:“頭兒,這女人半夜三更上吊自盡,必有蹊蹺,我們既然碰上了,不能管管麽?”這時,那老婆子忽然揚手,一巴掌下手頗重,居然將那婦人嘴角抽出鮮血來。趙行德臉色一沉,喝道:“住手!”
老婆子正指揮幾個婢仆將婦人拖入房內,渾沒在意趙行德這聲喊。劉政卻得了準許,應聲而出,刀鞘連連拍打在那幾個婢仆的手臂上,將人救下來。那婦人氣喘籲籲地靠著老榆樹,老婆子等滿臉怒容地看著劉政,又看道他手中沒出鞘的刀,不敢相罵,旁邊老者卻道:“客官,這是我張家的家事,你這是為何?”
許德泰聽見動靜,也帶著人趕過來,見院子裏亂成一片,也問道:“怎麽回事?”
趙行德指了指那婦人,沉聲道:“這女子想自盡,被我兄弟救下了,小弟尋思著,索性救人救到底,問個究竟。”他說的輕鬆,許德泰心裏卻是苦笑,暗道,我等萬鈞重擔在肩,你卻有閑心管閑事,漢軍開山立寨,打家劫舍之餘,偶爾也做些替天行道的事情,眼前情勢,趙行德要管閑事,他也到不好勸阻,隻能站在旁邊看著。
趙行德皺了皺眉,低聲對那女子道:“這位嫂子,你尋死覓活,必是受了什麽冤屈,既然叫我兄弟救下來,便不妨將冤屈說出來。你也看到了,我等皆是亡命江湖的大盜,講究替天行道,假若真有冤屈,我等便幫你討個公道。”他雖是決意伸手管這閑事,話語間還是稍稍掩飾了下身份。
這家主人站在院子裏,暗暗懊悔貪圖銀錢讓這些惡客投宿,他不敢喝罵趙行德,隻衝著那婦人罵道:“賤人,你自己不要臉,我家還要臉。”劉政臉色一沉,將橫刀抽出半截,喝道:“住嘴。”那老者隻覺心頭突得一跳,頓時住口不言,暗暗道:“這夥人不會當真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吧。”
那尋死的婦人見此情形,沉默了半晌,突然跪倒在地,拚命地朝著趙行德磕起頭來,聲音咚咚作響,旁觀的軍士都麵露惻隱之色,許德泰亦心下歎息。
趙行德忙叫劉政將她扶起來,但見那婦人額頭上已經血肉模糊。劉政乃是個憐香惜玉的性子,當即拍胸脯道:“說,若有冤屈,我們給你報仇。”那婦人謝過了他,一邊抽噎,一邊敘述,原來這婦人丈夫早亡,夫家又強迫她守寡。就在三天前,有一隊契丹兵馬經過,領兵的瞧見這孀居婦人,便強行將之玷辱,還放下話來,這婦人便算是他的奴隸,三天後他辦完軍務,回來要將她帶走。這家人不敢違拗,好幾個婢仆整天都將她看著,生怕走失,隻待契丹兵返回,便將守寡的兒媳雙手奉上。
那婦人抽抽搭搭地哭訴,眾軍士隻聽得目眥盡裂,劉政一拳頭捶在樹幹上,罵道:“混蛋!”趙行德麵色生寒,冷冷看了看那老者一眼,沉聲道:“那隊契丹人馬多少,可是明天就會回來?”老者一愣,當即跪下,大聲喊道:“大爺饒命,饒命啊!”這一家之主跪下來,老婆子和那幾個原本站在院落裏的男男女女,都一起跪下,哭爹喊娘般地嚎起喪來,聲音比剛才那婦人還要淒慘十倍,仿佛有把刀恰在他脖子上似的。
眼看天色尚未拂曉,這家人鬧得如此之大,左鄰右舍紛紛有了動靜,隔壁的鍾十二不敢過來探看,卻隔著牆壁偷聽,心頭暗道:“該不是老張家遭強盜了吧?嘖嘖,難不成響馬又要奸汙他家的兒媳?”不知不覺,居然吞了口口水,耳朵緊緊貼著牆壁,隻覺心癢難撓。他老婆在後麵問道:“當家的,怎麽回事?”鍾十二手用力在身後擺了擺,示意這醜八怪不要打岔。
杜吹角笑道:“我等殺了契丹兵,為你家兒媳報仇,你這老漢求什麽饒?”
他不開口還不要緊,這一開口,老者更如喪考妣,高聲哭道:“我的娘啊!”跪下衝著趙行德磕頭道:“大爺饒命,饒命啊!”在隔壁偷聽的鍾十二也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臉色慘白,喃喃道:“完了,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扶著牆壁站起,手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望著這一地雞毛般的亂象,趙行德微感奇怪,正欲相問,卻聽許德泰歎了一聲,道:“趙先生,你有所不知,契丹朝廷早在遼東立下規矩,隻要有契丹兵喪命,便將附近的村子屠戮一空,使我漢軍不得不投鼠忌器。”不能不說,遼國朝廷這招極為狠毒,許多村莊的漢人不敢相助漢軍,甚至拚命阻撓漢軍在村子附近殺契丹人。
“英雄,這殺了一個契丹人,我們全村父老都要給他們賠命,你殺了他就是殺了合村上下三百多口啊。”不知何時聚集在張家院子外麵的百姓,白發斑斑的老人,懷抱著嬰兒的婦女,正值壯年的男人,都開始向著院落裏的響馬客官求饒起來。
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沉沉的夜色如同幹涸的血跡一樣,重重籠罩著大地,哪怕東方天際也沒有透出一絲光線。百姓們乞命告饒的聲音格外刺耳,許德泰臉色陰沉,軍士們麵麵相覷,趙行德站在院中,他麵前那個老者一家人還在不住地叩頭,尋死的婦人臉若死灰,眸子裏閃過一絲淒涼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