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凝霜匆匆跟王玄素交代了一句,完顏美妮在旁邊嘰嘰喳喳道:“真羨慕啊,我也好想帶兵馬殺敵,父皇卻聽了外人胡說八道,說女人家不能打仗。我就是不服,從九天女開始,部落世世代代的女人都能殺敵,姑姑也有自己的猛安呢。”
完顏美妮是獨自前來,韓凝霜卻帶了二十騎衛士,更讓她豔羨不已,一路上不停地說要向父皇要猛安,韓凝霜也不置可否,二人正有一句沒一句,便來到一圈營帳旁邊。中心位置的營帳稍稍比旁的女真帳幕大些,新剝的樺樹皮散發出熟悉的香味。韓凝霜隻覺鼻端發酸,她強忍住淚水,讓衛士們在外等候,自己和完顏美妮彎腰鑽進了帳幕。
帳篷裏顯得安靜而明亮,陽光從帳篷頂部的天窗照進來。一個五十餘歲的婦人坐在一塊麋鹿皮上麵,麵前一塊磨光了的鹿皮上攤開著針線,魚皮,鐵環,小刀,珍珠等物。她抬起頭來,她的頭發從前烏黑得好像黑色的絲綢,現在卻有些花白顏色,隻是辮子上仍然紮著玉色的海貝,臉上滿是深而細密的皺紋,更顯得眼眶深陷下去,從前好似天上星星般閃閃發亮的眼眸,現在已經渾濁不清。她曾經宛如新月般銀輝四射,是部落最美麗的女子,完顏阿骨打唯一的妹妹,完顏美妮的姑姑烏雅忍。
“美妮,我的乖女兒。”烏雅忍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身來,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韓凝霜和完顏美妮忙走過去將她扶住,完顏美妮見她傷感,故意撅著嘴道:“姑姑,你說的是哪個美妮呢?”韓凝霜眼圈微紅,哽咽道:“美妮媽媽。”
隱藏在完顏部落的時候,韓凝霜和完顏美妮用一樣的名字,外人總是把這兩個小姑娘弄混。這是韓氏餘部效法趙氏門客程嬰的故智,為防範遼國朝廷探知韓凝霜的下落而故意為之。在原先的部落裏,除了生孩子以後,女人和男人沒什麽兩樣,所有的部落都不願意白白將女人嫁出去,也不能嫁給同姓的人,於是部落裏就有些獨自帶著孩子的女人。完顏烏雅忍從小姑娘開始就和哥哥們一起射箭打仗,既沒有出嫁,也沒有孩子。韓凝霜的母親不在了以後,寄養在完顏部落的韓凝霜和完顏美妮就好像她的兩個孩子一樣,族人們把完顏烏雅忍叫做“美妮媽媽”。
“美妮,我正在給你做衣服。”完顏烏雅忍指著麵前做了一半的衣服。這是件腰間束緊的長裙,領口和袖口上已經縫了幾粒貴重渾圓的彩色珍珠,長袍的背麵繡得有漢人喜歡的鳳凰和雲紋圖案。完顏美妮嗔道:“姑姑,我才是美妮。”看著那些稀罕的珍珠,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搖著烏雅忍的手道:“我才是,我才是。”見完顏烏雅忍隻顧拉看著韓凝霜的手,似乎完全不理會她,完顏美妮又改口道:“我不和凝霜搶了,你也給我做件衣服吧,好姑姑,姑奶奶。”
完顏烏雅忍頗有些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凝霜,道:“有什麽好爭的。兀術要向美妮提親了,我給她做件漂亮的衣服好嫁人啊。”完顏美妮眼中閃過一絲喜意,笑道:“真的嗎,凝霜要做我嫂子了麽?”她搖了搖頭,疑惑道:“可她是族的姐妹啊,怎麽能嫁給四哥。”“凝霜是姓韓的,對不對?”完顏烏雅忍眼含著笑意,屈起兩指敲了一下完顏美妮的額頭道,“叫你四哥聽見了,他非把你嫁到混同江北麵的野女真部落去。”
完顏美妮眉毛一擰,不依道:“他要敢這樣,我拿刀子跟他拚命。”她兩手抓著韓凝霜的肩膀,笑道:“凝霜,兀術最壞了,你也不要答應他,至少......”她皺著眉頭想了想,“讓他拿五百匹馬,再加五百頭牛來換。”
韓凝霜推了她一把,嗔道:“你才換牛換馬,我不會答應兀術的,滿意了吧,美妮?”說完她看了烏雅忍一眼,眼神卻是無比認真的。完顏烏雅忍心裏歎了口氣,沒有再勸說她,低頭拾起針線,一邊哼著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舊歌謠,一邊繼續縫著手裏這件魚皮長裙。隨著女真部落和南麵通商,許多貴族都習慣穿著布匹絲綢,而貧苦的人家往往沒有這麽的講究的縫法和材料,這般手工精致的魚皮長裙越來越少見了,所以完顏美妮才會眼饞烏雅忍姑姑給韓凝霜做的好衣裙。
兩個女孩子笑了一陣,低頭拿起東西,一邊跟著哼歌,一邊幫完顏烏雅忍打下手。隻是兩人都是心不在焉的,這完顏部落獨有的縫衣手藝,隻怕今後便要失傳了。
“美妮媽媽,過不了幾天,我就要離開這裏,我要為我的族人要和契丹人打仗了。”
“我的美妮長大了......”“好姑姑,我才是美妮啊。”悠悠的歌聲傳出了來,隸屬於完顏烏雅忍的親兵小心翼翼地守在帳幕的外麵。除了這周圍百餘騎金兵的營帳,烏雅忍的猛安都留在寧江州,為部落守著積儲糧草的大倉庫。
距這裏不遠的皇帝寨裏,完顏宗弼滿臉地憤懣道:“為什麽不能把凝霜留下來,她是漢軍盟主,隻要她留下來,漢軍要麽就聽命於我們,要麽就群龍無首,父皇,我不是隻為自己啊。”
看著兒子攤開雙手,一副胸懷坦蕩的樣子,完顏阿骨打笑道:“凝霜是個好姑娘,我已經讓你姑姑勸說她了。”他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口氣一轉,道,“可是如果她不願意的話,我們不能強行把她留下,過去不行,將來也不行。”他的語氣格外的肯定。
完顏宗弼胸口一股氣衝頭頂,大聲問道:“為什麽不行?”
“因為要守信用。”完顏阿骨打臉色微黯,沉聲道。
“可是我們和漢軍的盟約還沒有簽。”完顏宗弼沉聲道,“把凝霜留下來,不算我們失信。她是漢人的首領,她在我們手裏的話,遼東的漢人都會歸順我們的。”
“這不是一回事。”完顏阿骨打聲音有些低,“如果凝霜是漢人的首領,她也會守信的,凝霜是不會和我們為敵的。我們共同的敵人是契丹人。”因為年事已高,他有些有些疲倦地閉上了眼睛,顯然不願再討論這件事情。父皇的固執和他的謀略在完顏部落裏同樣知名,完顏宗弼雖然臉色難看,仍然隻有轉身退了出去。
趙行德的營帳裏,杜吹角秉道:“趙將軍,韓大小姐派人過來通知,大家準備收拾行裝,可能這幾天漢軍和金國的盟約談妥,就要返回山寨了。”
“知道了。”趙行德沉聲道,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地圖。韓凝霜和奉她為盟主的漢軍,可真是不是省油的燈啊。原先護國府設想是,援助漢軍的同時,在遼東打下一根真正屬於夏國的釘子。現在看來,夏軍被安排的鳳凰山恰好在漢軍地盤的中間,稍稍偏北的位置,也就是說,一旦韓凝霜將漢軍的大部分集中到太白山南麵,鴨綠江畔這一帶,夏國軍隊的東、西、南三麵都會有漢軍進駐,如果要發展勢力的話,隻能向北和女真人或者遼國人硬拚,或者和高麗軍隊接觸。向南要得到來自海上的補給和援兵,也要經過其它漢軍的防地。
“沒有縱深,就算火炮運到了,也很難有作為吧。”趙行德自言自語道,“想不到,我獻了裹挾百姓之計,漢軍又把我軍裹挾了進來。”夏國軍隊如果不想獨自挑戰遼軍或者金兵,就隻能和漢軍協同作戰了。龜縮在三陰寨裏屯田也可以,那要承影營來遼東做什麽?當人質麽?趙行德深深吐了一口胸中的悶氣,展開一張白紙,作為承影營軍務的一部分,開始寫對漢軍的前沿觀察軍報。
這十幾天來的見聞,雖然有漢軍蓄意展示實力的成分,但趙行德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護國府和軍情司都低估了漢軍的實力,也低估了對方的野心。韓凝霜說漢軍的可戰之兵不過萬餘,其它都是在裹挾百姓中揀選的壯丁,可誰知道呢?漢軍能夠將強行將遍布遼東的散兵遊勇移寨整編,至少並不是當初所想象的那種烏合之眾。趙行德在前麵的戰鬥已經見識過了,這些漢軍至少比宋國軍隊更不怕死一些,如果他們有了比現在更好的盔甲和兵刃,適當的訓練,在戰爭中會展現讓人吃驚的潛力。“但是,他們究竟會為誰作戰呢?”
趙行德卷上了地圖,沉吟著走出帳幕,眯著眼睛觀察周圍的漢軍。漢軍們大都認識這位夏國來的趙將軍,官階高的和他拱手為禮,官階低的也表示了相當的尊重。光從外表上看,遼東大部漢人都和胡人差別很小,像夏國軍士這樣一絲不苟地保留著中原發髻和衣冠的,是少數中的少數。不遠處,兩個漢軍正在摔跤,因為無聊,許多人圍成一圈,為他們下注。“他奶奶的,富貴險中求!”有人罵罵咧咧道。
趙行德正在發愣,忽然身後傳來韓凝霜的聲音:“趙將軍,不壓上一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