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心頭一震,低聲道:“韓元帥言重了。”
韓凝霜看著北方連綿不絕的大黑山,低聲道:“斜也南下繞道漢境,金軍勢必要會邀我軍一起會攻遼陽,”她有些猶疑道,“屆時如何應對,還要趙校尉指點。”她自小在女真部落裏長大,稱呼金國的將領,一直都直呼其名,而不冠以完顏姓氏。
趙行德皺了皺眉,低聲道:“這等若是火中取栗。”
韓凝霜猶豫了片刻,沉聲道:“若能先攻下遼陽,則可以徐徐取渤海故地,自成一國。”她頓了一頓,“趙先生所說太白山、鴨綠江雖然好,但偏居一隅,地方苦寒,不是漢人慣居之地。”
漢軍“自成一國”,本來心照不宣,不料韓凝霜竟直言不諱了。趙行德一愣,歎道:“遼陽四戰之地,遼國在西,金國在北。漢軍要在遼金的虎口奪食,隻怕艱難得很。縱然攻取,也要能強兵才能守得住。”
韓凝霜望著前方熱火朝天的練兵場,低聲道:“強兵不是困守一隅,躲藏避戰能得到的。若非身經百戰,怎能讓遼軍畏之如虎。”聲音雖低,卻帶著一股凜然之意,又道,“我自小時候看見野狼圍捕馬群。倘若是被牧人馴養慣了的馬群,隻知道一味逃竄,越跑越亂,最後被狼群挨個兒咬死。倘若是野馬群,領頭的馬就把馬群都集合起來,幾百匹馬一起朝狼群衝過去,連踢帶踩,連咬帶蹶,往往讓狼群吃個大虧。野馬天天都在和狼群打仗,所以才這麽厲害。”
王績等衛士相互看了一眼,心下都是熱血沸騰。趙行德也一愣,歎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韓凝霜微微一笑,沉聲道:“正當如此。”翻鞍上馬,輕夾馬腹,戰馬得得小跑起來。
天上烏雲流動,忽然現出一條縫隙,強烈的陽光無遮無擋地直射下來,宛如一把巨大的劍從天空直插向大地。北風獵獵,百草衰折,這巨劍威勢無比,仿佛要將這蒼茫大地劈為兩半。在這一片燦爛得有些迷幻的陽光裏,漢軍帥府三十餘騎在草原上縱馬馳騁,很快就和大隊騎兵匯合在一起。兩千餘騎又是一陣高聲歡呼雷動。騎兵隊變換著各種陣列,在空闊無垠大地上奔突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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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多月來,太白山鴨綠江畔的夏國營也沒閑著,趕在鴨綠江封凍以前,將囤積在江岸邊的木料和木炭都順流出海,又從高麗、日本、宋國買進了一批糧草囤積起來。金昌泰選拔了五百守備兵組建了第五守備營,全部配備火銃槍,按照趙行德留下的《火槍營操典》訓練。
李四海派出一條船沿著海岸向北行駛,先後找到了銃門江、混同江的入海口,做了標記。東海女真部落近乎與世隔絕,夏天捕魚,穿魚皮,秋冬天射獵則穿獸皮,男女都是長發,婦人的衣帶卻往往綴著東海珍珠。承影第四營的海船隻用少量的糧食、布匹、瓷器茶葉等物,就換到了不少貂皮和珍珠。夏國開疆拓土的國策是避實擊虛,人棄我取,故而李四海預備開春以後,便用船載著百姓過來,在這些地廣人稀的北方河流入海口處設立營寨,徐徐向內地拓展。
因為沈州和遼陽是未來遼東局勢的關鍵,漢軍帥府和夏國營都派出斥候前往刺探遼軍的動靜。遼國雖然有將漢民收為奴隸的國策,但在遼東這等邊遠且諸族混雜的地方,執行得還遠不如內地徹底。夏國營還通過招攬漢民的關係,義勇兄弟會在這兩地附近吸納漢民百姓入會,既預備將來起事,又為漢軍充當細作。然而,就在近一兩個月,遼東的契丹騎軍四出,到處搜捕漢民,村莊一律焚毀,百姓則或殺或捕,弄得大批漢兒百姓不得不拋棄家園,要麽躲避到深山,要麽在兄弟會成員的帶路下,攜家帶口遷移到漢軍控製的地盤去。漢軍從百姓口中得到沈州的確切情況越來越少,便不得不派出更多的斥候前往刺探消息。
漢軍銅州營的杜彪帶著幾個手下從蘇州出發,向北一直潛行到沈州附近,沿途的漢人村落越來越少,竟是十室九空的局麵,這天好容易遇到一戶躲藏在山間的漢民,杜彪給他們指點了前往蘇州、開州的道路,得到一個消息。離沈州城不到三裏地有個叫做麅子溝的地方,昨夜裏來了大隊的契丹騎兵。杜彪心下生疑,便帶著手下過去查看。沿途避開了好幾處契丹人的哨探,終於爬到了麅子溝東麵的一處山崖上,冬天許多樹葉都掉得差不多了,從這裏往下望去,山溝裏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這一望下去,卻讓人大吃了一驚。
“他奶奶的,造孽喲。”杜彪一手狠狠地抓了把枯草,臉色鐵青。
三千多契丹騎兵把守著麅子溝兩頭,中間卻集中著四五千民夫,俱都是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契丹人將大部分民夫集中在一起,周圍有數百騎兵看守著。契丹騎兵每次從這些百姓中帶出去五十多人,走到麅子溝的另外一頭,然後刀槍齊下,再縱馬踐踏,可憐的民夫還來不及反抗和叫喊便倒在地上。這條山溝狹長,北風凜冽,遠處的聲音也聽不清楚。杜彪等人仿佛在看啞劇一般,眼睜睜看著一撥又一撥民夫被契丹騎兵帶出去殺掉。剩下的那些似乎也猜到了結局,不少人嚇得瑟瑟發抖,有的渾身癱軟在地上,但一旦被契丹點到名字,居然還強撐著走出隊列,仿佛走上屠宰場的羔羊一樣,絲毫不敢反抗。
“砰!”的一聲,王六子被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卻是杜二哥一拳頭正好砸在碎石上,拳頭已經血肉模糊。杜彪的眼睛仿佛要噴出火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沉默了半晌,低聲道:“六子,你還記得回去的路吧?”“記得,怎麽了,二哥?”王六子心頭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你回去給熊大哥報信。就說我杜彪先走一步,不能跟隨元帥和熊大哥殺敵了。”杜彪咬著牙,一字一句道,“剩下的兄弟,跟我下去殺契丹人,把局麵攪上一攪,這些丁壯倘若齊心漫山遍野地逃跑,說不定還能跑出去一些。”其它五個漢軍兄弟都默不作聲,王六子臉色大變,幾乎要跳起身來。
“二哥,咱們上山的時候,可說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放肆!咱們都丟在這兒,帥府怎能知道這筆血債,給我們報仇!兄弟幾個都是光身子,你還有老父小妹要照顧,”杜彪一邊沉著臉道,一邊將镔鐵刀抽了出來,吐口水弄了些稀泥塗在刀上免得反光。他瞪著王六子一眼,罵道:“還不快滾,哭喪個臉,快滾!”
王六子不敢違逆,隻流著淚在地上重重叩了五個響頭,便提著刀向反方向的山下走去。七八匹馬都栓在山下的樹上,他隻牽走了兩匹,存了個僥幸心思,萬一杜大哥他們能生還呢。
杜彪喃喃罵道:“婆婆媽媽的。”他估摸王六子走遠後,先在各處的山林裏點起幾個火頭,火光熊熊之下,契丹騎兵和山溝裏的漢民都有些騷動起來。趁著統兵的契丹將領還在猶豫要不要派人下馬上山搜尋亂賊,杜彪帶手下飛快地摸到了近處,憑借樹幹的掩護,一箭出去,一個舉著彎刀高聲吆喝的契丹人頓時捂著喉嚨栽下馬來。杜彪乃是銅州寨熊人嶽麾下七虎之一,漢軍的斥候都是各寨子的精兵,但見煙霧繚繞之中,樹木掩映之下,人影不斷晃動,一支又一支奪命箭矢飛出來,不斷有契丹騎兵落馬。麅子溝北側的山坡上竟似有好大一支伏兵似地。
好些騎兵已經不敢騎在馬上,跳下馬來,有些仗著馬匹的掩護,朝著密林中胡亂放箭。有些則朝著那些被看守的丁壯大聲吆喝,要他們老實蹲在地上,不得反抗。丁壯們有的哆哆嗦嗦地立刻蹲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的,也有猶猶豫豫,有的眼珠子亂轉的,趁亂就往山溝旁的草叢裏鑽,這時契丹騎兵竟然顧不得反擊山坡上射來的箭羽,專門射殺那些逃生的漢民。契丹騎兵射到了幾個丁壯之後,又派出兩百騎從南北兩側繞著丁壯聚集的地方不斷奔跑,凡是有離開人群的,立刻一刀砍翻在地。逃跑的百十人都當場殞命之後,其它的丁壯竟然不再敢逃生了,紛紛又老老實實抱頭蹲在地上。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快跑啊!”“快逃命啊!”
杜彪等人不惜暴露自己的位置,高聲喊叫起來,可不管他們如何叫喊,那些丁壯似乎長期在契丹人淫威之下,非常的膽怯,居然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老實蹲著,偶爾抬頭滿眼恐懼的看著那些騎馬遊走在周圍的煞星。
冬天草木凋零,這裏山勢也平緩,機會一縱即逝,緩過神的契丹騎兵開始沿著樹林間的小路殺了上來,剩下的也紛紛向著杜彪等人放箭,林中箭矢亂飛,呼吸之間,四五名兄弟先後遭了毒手。契丹騎兵踏著厚厚的落葉在四麵馳騁,杜彪也懶得逃跑,隻靠著一棵大樹幹,憑借他敏銳的目力和直覺放箭,在這生死之際,竟然箭箭都不落空。
“大爺賺你個夠本!”杜彪喃喃罵道,彎弓正待放箭,忽然側方一支狼牙箭射了過來,噗得一聲紮在左肩,他眉頭一皺,勁道稍緩了緩,契丹騎兵看出破綻,紛紛現出身形,這棵樹周圍箭落如雨。“我操.....”渾身插滿箭矢的杜彪眼前一黑,倒在了厚厚的枯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