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關南,真的隻需五千人嗎?”
“遼兵越來越多,五千人若是不夠,”趙行德低頭看了看狹小的南山城,為防遼人的炮擊,重要的倉儲都是修築在十餘尺深的地底下,通過地道壕溝與各敵台附堡相連的。“再多增加兵馬,也是靡費糧草而已。”
見他執意不肯增兵,王玄素歎了口氣。若非趙行德已經隱然被視為南山城的靈魂和支柱,他絕對會請纓代替下留守南山的。他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明天早晨,一萬女真騎兵和我軍兩千騎向北突襲遼軍大營。然後大軍便撤退外島。這蘇州關南之地,就全靠趙將軍了。”
就在數日前,遼陽陷落,遼國東京道的南部各州縣,盡數為遼軍所占據,蘇州關南,已經成為孤懸在遼國大軍背後的一個孤島。王玄素也有些後悔,若是當初聽了趙行德的建議,漢軍帥府設在北麵的開州等被山帶河之地,早些構築堡寨,遷移百姓,屯田開墾,以南山城之堅,未必抵擋不住遼軍,漢軍發展和回旋的餘地卻要大得多了。哪像現在這樣,雖然守住了城池,但精兵陷於一隅左支右絀,百姓流離失所在千裏之外,指望著帥府的冬糧過活。漢軍帥府的積儲多耗少補,很快就要見底了。若是耶律大石一直在遼東不退兵,單單以騎兵騷擾漢人的稼穡,恐怕不出三年,漢軍就支撐不下去。
在遼陽陷落之前,金軍發生了分裂,完顏宗翰等將率數百騎向北突圍而逃,而完顏斜也和完顏宗弼則率四萬金兵向耶律大石投降。完顏斜也被耶律大石封為北女真大王,完顏宗弼被封為南女真大王。耶律大石騰出手來,親率三十萬大軍直指黃龍府。完顏斜也和完顏宗弼也被強命伴隨禦駕。
遼陽戰敗後,金國聲勢一落千丈,女真各部隱隱有分裂之勢。漢軍帥府與女真各部都糾葛甚深,無論是抵禦遼人,還是內部的爭權奪利,都是各方勢力競相拉攏的對象。尤其是蘇州關南山城在遼軍的攻打下屹立不倒,更使漢軍與女真勢力的合作有主客易位的跡象。雖然遼軍的兵鋒主要指向黃龍府,但蕭塔赤等將各率遼軍偏師則滌蕩開州、豐州、正州、恒州等地,每到一處,都是燒殺搶掠,使尚未來得及撤離的漢人和各部女真人都死傷累累。為了吸引遼軍注意力,趙行德便建議,在冬季到來前,從蘇州關南發起一些攻勢,展示此處漢軍勢力的威脅,迫使遼國從北麵將更多軍隊調轉過來,隻不過如此一來,南山城承受的壓力也就更重了。
遼軍在南山城下死傷雖重,卻並不因此怨恨南山守將。趙德的仁德之名在遼人中也是眾口傳誦。人稱“陣上如餓虎,陣下活菩薩。”然而,一旦遼軍攻克了南山城和其他堡寨,恐怕是會不留降俘的。戰事起來不到一年多的時間裏,原先的通都大邑,幾乎盡數成為廢墟,百姓留下來的十不存一。遼東漢軍與遼國新仇舊恨,使得這場戰爭的失敗者,連投降的餘地都沒有。
這段時日來,為了吸引遼國大軍的注意力,不使其分兵攻打正在向北麵遷徙的漢兒。李四海與張六哥率水師四出襲擾遼國州縣。每條海船搭乘著數十騎兵,遇見大隊遼軍則暫避其鋒,遇著防範不及的州縣村莊,則肆意搶掠一番後,若是漢兒奴隸能救則救,若是契丹人和奚人,則或擄或殺,然後焚村縱馬而去。
這些地方原本都在遼國內陸,不比南京道西京道那等堡寨林立,重兵駐防的地方。被漢軍以水師襲擾,紛紛向遼國朝廷告急。離蘇州關南近的複州、寧州、辰州等地,原來漢人就已經逃光,現在契丹人與渤海人也不敢居住,近海二十裏之內,幾乎荒無人煙。而離蘇州較遠的耀州、錦州、安昌、興城、海濱、來州等地,上百年都沒有見過刀兵,更是空虛無比。這些遼國腹地沿海州縣,雖然沒多少糧食出產,但卻有大片鹽場,又建有許多大的奴隸工坊。契丹貴族每年從此獲取大量的銀錢,如今陡然遭到漢軍的騷擾,遼國朝廷上下都是一片怨言。尤其在織錦工坊分布最為密集的錦州被漢軍偷襲,擄走數千織戶之後,契丹貴族的怨言更達到了高潮。
遼國自從耶律大石秉政以來,將契丹族人視為立國之本,自從漢軍起事後,前後有數萬契丹人落在漢軍手中,遼國朝廷派人向漢軍商量以漢奴交換契丹俘虜之事。而為了向遼國示威,漢軍居然仿照蘆眉國的故事,將三萬契丹人刺瞎了雙眼,每一百人隻留一人一隻眼,後麵的瞎子用繩索連在一起,由獨眼的那一個人牽著,從蘇州南麵放回去。此舉令耶律大石怒不可遏,立刻下令斬了所有漢軍俘虜,同時曉諭全軍,進軍沿途遇著村寨,不管是人還是畜生,一律不留活口。對漢軍的重要將領的賞格也大大提高,如韓凝霜、趙德、王亨直、張六哥四人,無論是生擒還是斬殺,都官升兩級,賞賜奴隸兩百人,錢二十萬貫。
遼國的水師還企圖攔截漢軍的海船,結果被引到遠海,被炮船一頓轟擊,幾乎全軍覆沒。雖然北院已經下令,水軍詳穩司立刻仿照火炮海船。然而,海船豈是倉促能建成的,遼國水師大敗後,近海處處都麵臨漢軍水師的騷擾,不得不將沿海二十裏內的居民一律前往內陸。悍將蕭塔赤、蕭乙薛則帶領五萬精銳遼軍,監視著三萬女真降兵。大軍沿途趕修可供四萬斤鐵桶巨炮通行的道路,日夜兼程趕赴南山城下。
同時,南麵行營都統耶律燕山受到了耶律大石的責備,命他加緊攻打蘇州關南的漢軍帥府。然而,南山城正好卡在遼東半島地峽最狹窄處,城池又小,正麵不過兩裏,兩側有水師戰船在海上發炮之助,遼軍縱然兵力雄厚,在這狹窄的地方也施展不開。在攻城時候,正麵隻能擺開幾千人,再密集也隻是徒增傷亡而已。
連日來,攻城的遼軍填平了南山城外圍的兩道壕溝。因為南山城低矮,耶律燕山還試圖在城外堆土成山,使騎兵能夠順著土山直接衝上南山城頭,但終究因為城頭炮火猛烈,搬運土石的遼軍死傷累累而放棄了。
這些日子,海水有了結冰的跡象,遼軍的攻勢也稍微鬆了一些,等待海水結冰後,不但近岸的海冰可供遼軍人馬通行,而且海上的浮冰將會把漢軍的炮船遠遠驅離。到那時,遼軍便能輕鬆地深入蘇州關南腹地。
每天太陽剛升起來,副都統郭保義便親自查看海冰凍結的情形,而每當他回到中軍帳裏,都統耶律燕山便會急切地詢問:“海水結冰厚度夠了嗎?到底還有多久才能通行?今年結冰的時間不會延後吧?”
月餘以來,遼軍對南山城形製有了大致掌握,針對漢軍的布防強弱,耶律燕山經分派下去,海水結冰後,諸將分頭攻打各處城牆,最大限度地發揮兵力優勢。與此同時,大車大車的糧食也從遼陽運到南山城下,以支撐大軍冬季作戰之用。最近這幾日,遼軍對南山城的攻勢上看似沒有從前那樣猛烈,然而,蘇州北麵遼軍大營中,各部遼軍人馬都在打造各種攻城器械,厲兵秣馬,蓄勢待發。一旦遼陽方麵的重型巨炮運到南山城下,便開始強攻南山城。
“都統大人不必擔心,”郭保義笑道,“今年比往年還要寒冷得多,近岸的海水已經有好幾尺,隻是結冰的範圍還不夠大,不足以將漢軍水師驅逐開去而已。”他一邊說,一邊解下身上的裘皮大氅,掛在中軍帳中,又道,“照這個樣子下去,末將估計,再過一月,恐怕海冰將有三四尺厚,重炮都能通過冰麵了。”
“這樣就好,這就好,”耶律燕山笑道,親自倒了一杯烈酒,端到郭保義前麵,“郭副都統辛苦了,來,暖暖身子。”郭保義接過青牛角杯,告個罪便一飲而盡。郭保義雖然是個漢人,但他乃是耶律大石最早的心腹之一,既為大遼朝廷盡力,又為官有道,因此和耶律燕山等契丹將領相處得頗為融洽。遼國雖然有戰時禁止飲酒之規,但北地苦寒,出征的將士多嗜酒如命,隻要不耽誤軍機,上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耶律燕山和郭保義這樣的大將,更可以隨意飲酒。
耶律燕山沉聲道:“等大軍攻陷了南山城,將叛逆盡數鏟除,再築一座我大遼的雄城。”
耶律燕山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感覺一股暖流從胃裏升騰起來,不覺精神一振,他站起身來,遙望著帳外那矮矮的南城,冬季的天空布滿了陰霾,烏雲重重疊疊,仿佛有數千數萬丈之高。曠野冰原中那座矮小的孤城,顯得極為渺小。這座城池足足阻攔了遼軍一個月之久,遼陽城都陷落了,它還是屹立不動。
趙行德與王玄素也站在南山城頭眺望遼軍。望著北麵連綿的遼軍營帳,趙行德沉吟道:“自從遼國大軍圍攻南山城以來,大小交戰上百次,我們都隻守不攻,最多虛張聲勢而已。遼人應該也鬆懈了。”他右手微抬,朝镔鐵護腕上哈了一口氣,水汽很快凝結出一層薄霜。但這幾日北風緊吹,棉襖冷得像鐵似地,寒氣直侵人肺腑。
王玄素眼中閃過一絲凜色,冷笑道,“耶律燕山數著日子,天天盼著海水結冰,他卻沒想到,我們會先用這條冰路。”就在關南腹地,老鐵山堡寨附近,已多了數百頂連綿的營帳。應邀而來的女真軍裏,既有完顏辭不失的部下,也有鴨綠江女真部的人。一萬多騎兵,便是遼東漢軍和女真各部集中得起來最多的力量了。但這卻是一根針,要隻要照著柔軟的要害插進去,就能致人死命的鋼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