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閱台早就搭好了的,陳東從台上往下看去,隻見一排排的廂軍行列十分嚴整,軍卒挺立不動。整個演武場鴉雀無聲,若不是親眼所見,幾乎要以為下麵站著都不是活人,而是兵部用來做兵樣子的木偶泥塑。他還是初次來校閱橫海廂軍,未免有些新奇地站在了前麵。
隨著聲聲軍令,廂軍開始流暢地演練各種陣型。每個廂軍除了攜帶火銃槍等武器之外,還背著數十斤重的行囊。在操演陣型時,居然還有一隊四十餘騎的重甲馬軍在步軍陣裏來回奔突。戰馬擦著步軍槍刺的邊緣疾馳而過,揚起不少沙塵。操演陣型過後,廂軍又向陳東展示了用火銃槍五段射擊,以及上槍刺防禦和攻擊等行動。無論在何種情形之下,都能做到絲毫不亂。陳東曾參加觀看過殿前司的校閱,但就陣型操演而論,若論變化多端,橫海廂軍不如殿前司京營,但若論整齊如一,則猶勝於京軍。
與京師校閱不同,橫海廂軍的演武場並非一片平地,寬闊的壕溝,隆起的土坡,鹿角尖樁,甚至草垛亂樹,樣樣都不少。廂軍隊列便在這雜亂無章的地形中操演,時而整隊通過壕溝,時而爬上山坡,時而繞過樹叢,俱都有條不紊。期間不時有騎兵扮作敵軍突襲,行進中廂軍則要緊急列成禦敵的圓陣,待查明敵情後,又由圓陣變做五列火銃射擊的陣型,軍卒們依令裝填彈藥,輪番射擊。為了節省彈藥,平常演練時候,往火銃裏放並非真正彈藥,而是布包著的草木灰。今天校閱卻不同,廂軍的火銃都裝填上真正的彈藥,真個射擊遠處的牛革裹草席靶子。陳東站在校閱台上,隻見銃口火光排排閃現,股股硝煙騰起。停止射擊後,軍卒將靶子扛到校閱台前給陳東檢視,每個靶子上的彈孔都有七八個彈孔。
陳東招手命軍卒將靶子拿過來,親手試過。被洞穿牛革的非常堅韌,足可以製成普通皮甲,火銃彈丸卻能貫透好幾層牛皮,在最裏層木樁上打出一個深坑。鐵彈丸的威力,可想而知。恐怕就算步人鐵甲也吃受不住。
陳東歎道:“沒想到火銃之犀利,竟至於此!”
嶽飛校閱部下時一直麵寒似鐵,竟破例道:“多謝陳大人的指點之力。”
陳東聞言,微微搖頭,隻是撫摸著那些被打得稀爛的靶子,唏噓不已。嶽飛乃騎將出身,雖然在東南行營都部署王彥麾下時,各軍都有一營火銃槍軍,也不見得有多大的威力。所以當嶽飛出掌橫海廂軍時,並沒打算如何擴充火銃槍手。反而是陳東出於對趙行德的信任,力主廂軍當以火銃槍手為主力。起初嶽飛並不以為然,當陳東拿出原本是趙行德所擬的火銃槍手訓練條例,以及火銃槍營的戰術條例時,逐條與嶽飛解說過後,嶽飛方才改變了態度,進而在試訓了兩營火銃槍手之後,轉而成為火銃槍的大力支持者。在陳嶽兩人的合力之下,已經整訓的七千橫海廂軍裏麵,火銃槍手竟達五千之眾。
就在陳東對著火銃射擊的威力感慨之時,各營廂軍在都頭,隊正的指揮下,軍卒們插上槍刺,列成方陣徐徐.向前衝去,沿途遇到捆紮當做敵軍的稻草人,便以槍刺將其挑倒。各個方陣很快越過了壕溝、小山、亂樹叢等障礙物,從遠處行進至校閱台前,列成一個整齊的步軍大陣。而數十重甲騎兵則在方陣旁邊列一拐子馬騎陣。軍卒列陣完畢後,齊聲高呼“誓殺敵寇,赤心報國”等軍號,整隊離開校閱場。
演武場再度安靜了下來,陳東歎道:“嶽將軍練得好一支強兵,如今朝廷正用兵於北方,假以時日,必能揚國威於域外。”跟隨他前來觀看校閱的州府和市舶司的文官書吏紛紛交口稱讚,這些人早知道橫海廂軍掃蕩海外藩屬的厲害,卻沒真個瞧過廂軍演練。既然知府大人開了口,下麵的文吏頓時諛詞如潮。然而,橫海廂軍指揮使嶽飛既無得色,也沒有謙遜,隻是麵沉似水的站在那裏,仿佛這些奉承吹捧都和他毫無關係一般。
陳東暗道:“好一個沉鶩之人。”也不計較二人曾有過的罅隙,越發著意客氣起來。
演武場外麵,當橫海廂軍軍卒散隊以後,整個牢城營都顯得更加安靜了些。不少普通流犯以畏懼地目光望著這些因為軍紀而沉默寡言的軍卒。自從演武場門口格殺了數十潑皮無賴,隨後這些家又被廣州市舶司遷移到流沙島後,再無人敢在牢城營內招惹廂軍軍卒。
楊再興站在一處水果攤前,指著一籃橘子問道:“老哥,這個多少錢?”
“十五文,”那買橘的漢子抬頭見是廂軍軍漢,忙堆笑道:“軍爺喜歡,隻要十文錢便了。”這十文價錢對他來說已是虧本的了。楊再興見狀,笑道:“我家嶽帥軍令,取民一錢者斬首。你想用五文錢買楊某首級麽?”說完數出十五文錢,丟到那小販攤上,自取了橘子離去。
那賣橘漢嘴裏一邊喃喃道:“菩薩保佑,這軍爺長命百歲,多子多福。”一邊拾起那十五文銅錢時,望著那軍漢的背影,心裏是百感交集,暗道,世上怎有這等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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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關南,絢麗的陽光下,一艘海船緩緩拉起錨鏈。趙行德將乘這艘船離開遼東,繞道宋境返回夏國,隨行的杜吹角、劉誌堅、高肅、周宇諸軍士也站在船舷上,衝著送行的人揮手作別。李若雪站在趙行德身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忽然眼神一亮,拉了下趙行德的衣襟,低聲道:“她來了!”
隻見韓凝霜一襲襦衣長裙,外麵披了件青色大氅,在眾漢軍將領簇擁下來到碼頭上,眾多送行的漢軍紛紛向兩邊讓開,讓韓凝霜站到了最前麵。看著船舷上衝著她揮手致意的人,韓凝霜的眼神有些複雜,她也揚起了右手,窄袖短小,現出皓腕戴著玉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奪目。
趙行德心中一動,李若雪卻喜道:“韓姑娘戴的是我送她的碧玉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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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船升起白帆,徐徐駛離開碼頭,船舷上的人影漸漸模糊不見,仿佛心中某樣東西正一點點被拉扯著遠去,韓凝霜隻覺的空空落落的一陣難受。直到海船逐漸變成了遠方的一個小小的點,她才黯然地轉過身,帶著漢軍眾將離開了碼頭。
夏國海船離開後,打撈沉沒的夏國船載火炮一事,立刻提上了漢軍帥府的日程。攻打遼軍關南大營那天夜,因為船身不夠堅固而沉沒的夏國炮船上載火炮四十六門,更有些火炮因為船體破裂而陷在海底泥沙中。此前因為失主一直在蘇州,所以漢軍不便打撈,現在眾將一商量,卻發現真要將這些重達數百斤,上千斤的沉重家夥撈起來,卻不是那麽容易。再好的水手潛在水下也沒法搬起這麽沉重的銅炮,若在海船上加裝絞盤等提舉的器械,也很不容易。
眾將議論紛紛,一籌莫展之際,南山城守將童雲傑遲疑道:“趙將軍臨走之前,給末將講過一個撈鐵牛的辦法,不知使不使得?”他的臉上神色頗為古怪,趙行德突然找他講這個故事時,童雲傑就覺得奇怪,現在回想起來,倒像是專門指點漢軍如何撈取鐵炮似地。
“哦?”王玄素也大感興趣,“說來聽聽。”
和王玄素一樣,經曆過南山和蘇州之役,眾漢軍將領對趙德多了種莫名的信心。哪怕是海底打撈這種事情,眾人心中也道:“想必他是有辦法的。”
原來在大約五十年前,因為黃河泛濫,宋朝河中府用來栓浮橋的八座萬斤鐵牛被洪水衝入了黃河,上萬斤的鐵牛陷入河沙裏,重新鑄造則極貴,打撈則因為鐵牛沉重而極不容易。河中府無奈之下,隻得張榜求賢,後來有個叫做法號懷丙的和尚揭了榜文。他用了個巧妙之極,而又簡單之極的方法,將重達萬斤的鐵牛從黃河泥沙裏撈起來了。
童雲傑微微頓了頓,喝了口水。講到這裏,韓凝霜心下已經了然。這撈鐵牛的故事在南朝傳聞甚廣,懷丙和尚用的方法,韓凝霜也有所耳聞。隻是,若非趙行德提醒,還真想不到可以在此處師承前人的故智。想到此處,韓凝霜臉頰竟然有些發熱,暗道:“他指點童老四,是在暗中幫我麽?”
“什麽法子,”張六哥嚷嚷道:“別賣關子,童老四,快說吧。”
童雲傑這才接道,原來懷丙和尚用木船裝滿了泥沙,把船劃到鐵牛沉沒的地方,叫人帶著繩索潛到水底下綁牢鐵牛,繩索另一頭則牢牢綁住船上木架,收緊繩索後,便叫船工把船上的泥沙鏟到河裏去,隨著泥沙的減少,船身便緩緩向上浮,憑借這上浮之力,鐵牛就被一點一點地拔出,直到鐵牛完全懸在水中時,就可以把船劃到岸邊,把鐵牛撈上來了。打撈銅炮也就是剛開始那一點點起重之力甚大,當真要拖到海水裏了,不大的海船都能輕易拖動。若參考這泥沙減重之法,不須專門絞盤等器械,在落潮時將海船和沉沒的銅炮用繩子緊緊連起來。當漲潮的時候同時卸下船中泥沙,自然產生巨大的拉力,將沉沒的銅炮打撈起來,輕易拖回岸上了。
“原來如此,這麽簡單啊!”眾漢軍將領感歎之際,韓凝霜卻沒說話,她支頤望著窗外,心緒亦如這潮起潮落,嘴角微微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