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軍出現後,遼軍欲像宋軍剛才那樣,把河東行營大軍滯留在戰場上,以待生力騎兵抄襲其後路。但是,郭憲所統領的前軍奮死向前,彷如當頭一棒,將剛鼓起戰意的遼軍又打退了回去。有宋軍箭矢射盡,索性將弓背當做武器,迎頭掄起,有的宋軍長槍折斷,便把半截的槍頭當做短槍使用,被遼軍刺殺砍中時,多數宋軍都拚盡全力還以顏色,讓對方非死即傷。一夫奮死,可以對十,萬夫致死,可以橫行。在整個戰場上,數萬蔑爾勃騎兵正如漫天的烏雲席卷而來,楊彥卿所率的宋軍主力雖然在後退,但在戰場前方,郭憲所率這一部宋軍反而把麵前遼兵殺得潰不成軍,遼軍不能支撐,轉頭向後逃去,潰軍甚至衝到了中軍白雕營,若非效死營衛士守在外圍,隻怕要將中軍都衝散了。
“混賬,”蕭塔赤臉色驟變,右手抽出彎刀,惡狠狠地喝道,“立刻將帶頭潰退的人都斬了!一千白雕營騎兵馳出,箭矢連發,刀光閃閃,無數遼軍倒在地上,人頭滾滾之下,終於止住了頹勢。郭憲所部雖然奮勇,畢竟勢單力孤,兩翼的遼軍紛紛向中間擠壓過來,形成四麵圍攻的局麵,將奮死一戰的宋軍重重疊疊裹在當中。
這時,楊彥卿所部宋軍主力已經趁機和遼軍主力脫離了接觸,正加快速度朝雲州城退去。蔑爾勃騎兵,多為數百騎規模的騎兵群,有的在戰場上馳騁衝擊,專門襲殺落單的小隊宋軍,有的在大隊宋軍周圍盤旋,彎弓放箭。撤退中的宋軍吃了不小虧,於此同時,宋軍弓弩手張弩發矢還擊,把不少蔑爾勃騎兵射下馬來。同時,宋軍尚存的數千騎拐子馬騎兵並未逃竄,騎兵們顧不得人困馬乏,拚命來回馳騁,保護中軍的後路和兩翼不受敵軍騎兵騷擾。宋軍騎兵雖然疲憊,但甲堅刀利,武藝精強,蔑爾勃騎兵占著人馬眾多,又是生力軍的便宜,雙方交錯奔突,箭來刀往,短短數刻之間,就有無數地騎兵在沙塵中落馬喪生。
宋軍主力逐漸退到城牆下麵,楊彥卿自率部屬結陣斷後,各部緩緩退入城內。遼軍和蔑爾勃騎兵也不敢過分逼近,隻能不斷奔馳放箭,企圖從宋軍陣勢中找出破綻來。戰場也從起初的混亂場麵,變成數萬遼軍圍攻尚且滯留在戰場上的宋軍各部。雖然主力退入了城內,戰場上還留下了近萬河東軍。大隊數千人,小隊百餘人。有像郭憲這樣拚命為大軍斷後的,有戰鬥中被遼軍纏住的,也撤軍中被遼軍騎兵隔斷的。在遼軍圍攻下,宋兵棄械投降者極少,到處都在做最後的抵抗。而舍命向前的郭憲所部是其中最大的一團,在蕭塔赤的嚴令之下,外圍契丹騎兵奔馳放箭,裏層奚軍和女真步卒亦往裏進攻。遼軍本身也死傷慘重,遲遲不能將其全殲。雙方激烈廝殺,慘叫聲,兵刃交擊聲,人喊馬嘶聲,在城頭也清晰可聞。宋軍所占據的地方越來越少,抵抗卻越來越頑強。
“擂鼓,為好漢子送行!”
楊彥卿低聲道。城頭的河東宋軍奮力擂響戰鼓,為城下尚且在戰鬥的袍澤助威。秋風烈烈,大紅色的旌旗被吹得嘩嘩作響,好似無數壯士的鮮血飛濺。眾多河東軍將領簇擁在楊彥卿身邊,大家沉默無語,神色複雜地望著這慘烈而悲壯的一幕。在楊彥卿身側,王麟雙膝跪地,臉上帶著悔恨之意。“郭五好漢子,”王麟暗道,“昔日妄自尊大,真是愧煞人也。”他所率領五千鐵騎埋伏十裏之外,在北麵山後,隻待中軍號炮騰起,便奔襲遼軍的側翼。熟料雲州城下兩軍交戰不久,便有數萬蠻人騎兵從四麵八方而來。王麟不懼敵眾我寡,率宋軍騎兵奮力廝殺。正相持不下之時,忽然出現了更多的蠻人騎兵,雖然隻是停在遠處呐喊助威,但喊聲震天動地,看那連綿不絕之勢,竟似有十餘萬騎不止。戰場上的蠻人騎兵精神大振,而宋軍騎兵則為之氣沮,王麟頓時熄了爭勝之心,率部屬拚命向南突圍,仗著戰馬強壯,甲堅兵利衝開一條血路。
“早知如此,”王麟心頭悔恨道,“當如郭五,在山北拚死一戰,隻需再拖上一些時間,隻怕大帥已經戰勝了遼狗,到那時,以我河東精銳,結陣而戰,也不懼怕新來的蠻人。”他心中兀自有些疑惑,遼國雖然號稱有數十萬鐵騎,但向來以南京道幽州為重,怎可能突然加派十餘萬騎兵來攻打雲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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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蕭塔赤坐在馬上,並沒有下馬請安。
在部落被夏國偷襲前,他受祖父的教導撫育,向來看不起這個庸碌無用的父親。他投靠遼國後,耶律大石並不以他是草原蠻人而歧視,不但委以兵權加以重用,更以公主許婚。他斬獲廢帝耶律延禧,滌蕩女真部落,讓女真人聞名變色,也稱得上聲威赫赫。蕭塔赤麵上雖然謙遜,心中可著實驕傲。可現在,他手握數萬精銳,差點兵敗喪身,到頭來,還要在這個廢物父親來救命,這讓蕭塔赤在羞愧之中,更多了一絲對伯升豁·蔑爾勃的疏遠。隨著年紀漸長,他更希望自己是蔑爾勃人心中唯一的英雄和太陽。
“塔赤,我的好兒子。”伯升豁感慨萬端地看著二十多歲的青年,點頭道,“好,很好,長得這麽高大了。”這句話更讓蕭塔赤心頭湧起一陣不舒服的感覺。他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之色,又看向戰場上。那群差點擊潰遼軍的宋兵,隻剩下兩千餘不到殘兵,箭也沒了,可就是死戰不降。遼軍攻不進去,騎兵在外麵遊走放箭,可宋軍的鎧甲堅固,一時間竟收拾不下。宋軍戰鬥到最後,筋疲力竭之下,仍然勉力支撐。遼軍每次嚐試攻打,都要付出慘重的傷亡。
“這些宋人如此頑強,稱得上勇士,”伯升豁順著蕭塔赤的目光看去,沉聲道,“何不遣使招降,收為己用。”早在數日之前,南下的蔑爾勃人便到達了北麵的草原,偵騎發現數千宋軍在雲州北麵伺機而動。伯升豁便下令暫時不要再靠近雲州,一直等到大戰開始,方才出動大軍,先吃掉宋軍伏兵,再南下介入遼宋決戰。誰知到五千宋軍騎兵竟然強悍異常,三萬蔑爾勃騎兵短時間居然不能拿下。伯升豁命南遷部落中老弱婦孺十餘萬人,一起騎馬在遠方為將士呐喊助威,作為疑兵,令宋軍騎兵不敵倉促突圍而去。三萬蔑爾勃騎兵方才及時趕到了戰場。
蕭塔赤沒有有理會他的建議,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早就招降過了。”他頓了一頓,轉頭冷冷對蕭平道:“傳令下去,下一次攻打宋軍餘孽,施行抽簽格殺令,沒有戰死三成便退回來,抽簽斬首,充足三成之數。”蕭平的臉色一變,看了伯升豁一眼。這殘忍的抽簽格殺令,自從蕭塔赤在南山城下大敗之後,便再沒用過,蕭平原以為此人吃一塹長一智,也知道不可再如此苛責士卒,沒想到不知為何,蕭塔赤居然又發了凶性。
“何必如此,”伯升豁略一猶豫,沉聲道,“步卒麋集一團,火炮轟擊便可破之。”蔑爾勃軍隊雖然沒有火炮,但駐紮在西京道時,伯升豁曾經見識過火炮的威力,暗暗以為這是攻城攻堅的利器。隻是他一直在草原上用兵,無法攜帶笨重的火炮而已。
這一語捅破窗戶紙,蕭平麵現喜色,高聲道:“西北招討使言之有理。”其他契丹將領本來對抽簽格殺令痛恨已極,聞言也都望著蕭塔赤,無人為他傳令。蕭塔赤心頭狂怒,在眾人麵前,不得不強自按捺,冷冷道:“漢軍搬運火炮上前,不得延誤。”
攻城鐵桶炮雖然沉重,但火炮營有些輕便小炮,威力雖小,但擊穿士卒的鐵甲綽綽有餘。很快,火炮營漢軍人拉馬曳,將數十門火炮拖到宋軍前麵,前方奚軍和女真軍讓開,顯出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和點燃的火把。
“狗日的。”郭憲的呼吸驟然沉重起來。身為大將,火炮的威力他清楚得很。他滿麵血汙,肩頭滲出的血染紅了半幅衣襟。“楊節帥,郭五對得起你了。”眼看遼軍就要點燃藥引,郭憲急促道:“河東帶種的,跟老子衝上去拚了。”他的聲音沙啞無力,卻帶著一股凜然決絕。郭憲挺起身來,將刀從血紅的土裏抽出來,大步衝了出去。周圍宋軍幾乎幾乎人人帶傷,無人猶豫,有人沉聲道:“為將軍效死!”有人拚盡全力高喊:“殺呀”“大宋萬勝!”眾人奮起最後一絲力氣,輕傷的扶著重傷的,踉蹌跟在後麵。
“轟——”“轟轟——”炮聲震天動地,“大宋萬勝——”“河東萬勝——”的呼聲亦轟轟烈烈傳到城頭。遼軍的炮火回環攻擊了一刻鍾後方才止歇,整個戰場都安靜了下來,楊彥卿眼神複雜,虎目中隱隱有微光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