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夏國使者上表稱,願意借兵與我朝的事情,丞相以為如何?”
這幾天,趙柯將國書看了無數遍,仍然難以決斷。宋國和關西勾心鬥角了上百年,現在國勢衰微,關西不落井下石便是上上大吉,這借兵之議,怎麽看都像是個圈套。然而,狼狽不堪地馮澥就站在玉階下。白玉宮外,紅日西斜,黯淡的陽光照進雕梁畫棟,讓趙柯心底平生出一股日暮途窮的寒意。
“老臣以為,不妨向夏國借兵,夏國軍隊要從西京通過,正好再令曹迪不可拖延赴援之事。”樞密使邵武似有顧忌,有些多餘地解釋道,“安史之亂時,唐朝也曾向回鶻借兵。但夏軍西來,必須服從我朝的調遣,否則等於開門揖盜。”
“臣附議,借兵之事,宜從速進行。”馮澥也立刻讚同道,“老臣親眼所見,遼軍人如虎馬如龍,不動如山,侵略如火,京營禁軍實在難以不可匹敵。”
丞相趙質夫卻皺眉道:“可夏國誌在天下正朔,一旦開關放其進入中原,隻怕再難送走。可謂前門去虎後門進狼。契丹南下也不是頭回了,不過劫掠財貨而已。隻需議和成功,契丹旋即北返。以老臣之間,向夏國借兵之事,須持重而行,但議和時不妨虛張聲勢,讓遼軍知難而退。”
眾臣僚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趙柯坐在龍椅上,也躊躇未決。這時,有內臣上來稟報,景王趙杞接到出使遼營的差事,竟然立時昏厥過去,王府中太醫手忙腳亂的救醒過來,景王又淚流滿麵,自言氣虛體弱,沉屙難起,恐怕時日無多,不能擔此重任,請皇兄另選賢能。
“哼,傳朕禦醫,為景王診治,”趙柯冷笑道,“景王文武雙全,先皇在時,可是每天神采奕奕的,難不成這兩年,身子便垮下去了?傳旨太醫,三日內醫好景王的病,萬不可耽誤出使的行程。”這斬釘截鐵的口吻,讓垂拱殿中的臣工都噤若寒蟬,無人敢勸。這事情一打岔,是否接受夏國借兵的事情便又沒有決斷。趙柯神疲力倦,便起身退朝,殿前太尉童貫跟在官家身後。
“借兵之事,”趙柯一邊緩步行走,一邊隨口問道:“童太尉以為如何?”
童貫小心翼翼地道:“老奴也沒讀過幾本書。陛下這一問,老奴倒像起前日看過的一折戲文。裏麵說的三國之時,曹孟德大軍南下,江東的官兒都欲歸降曹操,唯獨魯肅勸孫權,這江東歸順之事,做官兒的都可以,唯獨陛下不可。江東歸降曹操之後,當官兒的還照舊當他的官兒,陛下想要回到今日之位,可就千難萬難了。老奴雖沒什麽見識,但覺得像夏國借兵的事情,到和這段戲有些相似。”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趙柯悚然一驚,他愣了半晌,拍了拍童貫躬下來的背,低聲道:“童太尉為朕謀算,隻是這些話萬不可向旁人提起。借兵之事,從長計議吧。”他歎了口氣,在這刹那間,一股孤家寡人的感慨湧上心頭,甚至生出一絲悔意,當初拚命爭奪這個皇位,倒不如做個王爺太平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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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軍大營,現在暫時是夏國東征軍的中軍營地。吳階坐在堂上,新到任行軍長史站在堂下。趙行德身披鎖子甲,胸腹間勒著圓護腰帶,外罩一件狼皮大氅。全副戎裝襯出身形魁梧,精神抖擻中透著沉穩練達,儼然一個久經沙場的宿將。遼軍兵臨汴梁城下,軍情如火,他擔心深恐誤了出兵,先策馬疾馳到了吳階帳前,而家眷的馬車還在從敦煌往長安的路上。
吳階上下打量趙行德,暗暗點頭,饒有興味道:“趙長史一表人才,難怪遼東韓姑娘送了兩個美姬侍奉,真是好豔福。”他笑眯眯地看著,趙行德隻覺頭皮發麻,解釋道:“韓姑娘擔心內子操勞過甚,所以送了兩婢女操持家務。”不知為何,他解釋起來麵紅耳赤,很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吳階卻搓著手心,一臉猥瑣地笑道:“不錯,不錯,若非上任指揮使張老將軍對吳某有知遇之恩,當初吳某早就調入承影營,見識見識四方風味。唉,老了,老了,現在是有心無力啊。等騎不動馬了,吳某便到蜀中去養老去。”他搖頭晃腦的感歎一番,又道,“可惜,可惜,趙長史,莫怪老哥哥沒提醒你,這兩個美婢若要趕緊收入內幃。否則的話,我白羽軍的這夥兄弟,恐怕就像餓狼見著小羊,蒼蠅聞著臭肉,成天無事找事,要到你府上嗡嗡嗡地討茶喝。”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毫無架子,全不像上官和下屬說話。
趙行德拱手笑道:“多謝將軍提醒。”他早先訓練團練軍時,便聽說過吳白羽,在秦樓楚館中是大名鼎鼎,不過,吳階被公認為幾十年來關中最得軍心的將領。平常治軍,除了必須遵循的規矩之外,其它一切從簡,卻能得將士的死力。
趙行德猶豫了片刻,問道:“吳將軍,看軍報所言,汴梁危在旦夕,大軍何時發兵?”
“發兵?”吳階一愣,擺手笑道,“不著急。”
“可是?”看趙行德臉色焦急,吳階笑道:“關東防備咱們,如同防備籠中猛虎,不到山窮水盡的一步,是絕對不幹脆開關放我軍東進的。哪怕汴梁淪陷於胡人之手,他們也會想,胡人不過是劫掠些子女財帛便會走了,土地總帶不走。若是放了咱們過去,這關東之地,也就改名換姓了。”
趙行德臉色陰沉,低聲道:“就聽憑契丹人燒殺劫掠,然後揚長而去麽?”
“如果隻是那樣的話,關東朝廷求神拜佛還來不及。”吳階冷笑兩聲,伸手拍拍趙行德的肩膀道,“且不管他們如何,咱們隻厲兵秣馬。若關東的蠢材執意抗拒,咱們一鼓作氣殺將過去,連宋帶遼一勺燴了。”他頓了一頓,又道,“將來兩軍決戰,火炮必不可缺。若無火炮,遼軍未必吃得下王彥的數萬精銳,我東征軍的火器營,還要趙長史能者多勞,多多費心。”這時他臉上雖然笑意未去,眼中的神情卻極為鄭重。在夏國軍中,若論使用火器,趙德可謂首屈一指。遼宋連場大戰,火炮作用尤為引人注目。當吳階得知趙德自請調過來後,頓感走路撿到了寶貝,睡覺磕著了枕頭,立刻決定讓他負責組建東征軍的火器營。
趙行德告退之後,騎馬徑直來到陳千裏府上。陳千裏早得到了他回長安的消息,特意在府中設宴為他洗塵。此時東征軍還沒有定下出征的日期,所以行軍長史也不須一直待在營中。二人說著說著便聊到關東的戰事。宋國朝廷在借兵這事情上猶豫不決,眼看戰局越來越險惡,趙行德有心無力,憤懣之色溢於言表。
“強行通過函穀關?”陳千裏端著酒杯,緩緩道,“吳上將軍豪氣是不錯的,可要現在西麵搞不好要同時和羅斯叛軍、羅姆突厥開戰,東麵又要同時和遼國、宋國打仗,這......不但護國府不會答應,而且反對的最厲害的必然安東軍司。曲上將軍一直和吳階有隙,此番大將軍府讓吳階領兵東征,已經讓他極為不滿,隻是找不到機會發作罷了。”
趙行德歎了口氣,端起酒杯和陳千裏碰了,一飲而盡。酒入愁腸,心頭的鬱結更深。以他的經驗,護國府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可是假如宋國朝廷在借兵的事情就這麽一直拖下去,關東戰局隻會越來越壞。對普通百姓而言,戰爭極端殘酷的,兵災、饑荒、瘟疫往往繼踵而至,以他在遼東的經曆,無論是縱兵劫掠還是堅壁清野,對百姓都是極大的傷害,人口減半,甚至十不存一,都是在趙行德在眼前活生生發生過的事情。河南河北,萬裏錦繡,無辜黎民,慘遭遼人鐵蹄的蹂躪。軍報上冷冰冰的敘述,在趙行德心中,多了一份常人難以體會的殘酷和慘痛。
“陳兄,如果,我是說如果,”他字斟句酌道,“如果,如果宋國朝廷一直不同意借兵,東征大軍不能通過函穀關。按照軍律,從軍五年便可以自請退役。我是元德十三年投入承影軍的,現在是元德二十二年,在蘆眉和遼東前後加起來,服役快十年了。我不能這麽行若無事地坐觀桑梓塗炭,按照軍律,能不能自請退役,去關東和遼人打仗?”
“行直,你這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萬萬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陳千裏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服役五年可以自請退役,甚至可以為商隊走鏢,那都是對普通軍士來說的。你曾經在承影軍、龍牙軍服役,官至製將軍,又掌管火器營這等緊要的地方。絕不可能自請退役。出兵關東的事情,還可以再想想辦法,從長計議。你萬萬不可再提退役的事情,若是落在有心人的耳中,隻怕軍情司和軍法司都要來找你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