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中原,這數千馬隊遊走,要揚起漫天的沙土了吧?”
王貴不禁想起了相州家鄉,他臉頰微抽了一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鋪天蓋地而來的遼兵,仿佛獵人麵對一群野狼般鎮定。
鎮國軍以疏陣對敵,這還是第一次。一個指揮五百餘人,結成的方陣在廣闊的戰場上顯得十分渺小。哪怕是久經沙場的軍卒,此時也流露出緊張的神色。在軍卒的視野中充斥著敵人,而友軍卻相隔甚遠。宋軍的方陣宛如一個個孤島,而迎麵衝來的的騎兵仿佛一片洶湧的怒潮。成千上萬的騎兵,紛亂的蹄聲震耳欲聾,遼軍騎兵高聲地叫囂著,要把擋在他們前麵這些血肉之軀踏為肉泥。
敵軍騎兵越來越近,四十步開外,遼軍張狂的神態,讓王貴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在他的身後,百夫長高聲發著軍令:“開火——”隻聽“砰砰”“砰砰砰”一陣轟鳴,上百杆火銃同時開火,陣陣青煙升騰起來,無數銃子帶著勁風呼嘯射出。緊跟著的,是衝在前麵的數匹遼軍戰馬長聲嘶鳴著應聲而倒,騎兵也跟著跌倒在地上。後麵的遼軍也有幾騎中彈,火銃雖不能及遠,但銃子在三四十步內的卻能夠洞穿鐵甲,威力勝過普通箭矢。
第一排軍卒放空火銃後,旋即將槍頭和槍柄裝上火銃,挺起長達一丈鐵槍,插著空隙加與外圍的長槍手、長柄斧手並肩而立,方陣外圍的槍林變得密集起來。第二排火銃槍手上前架好了火銃,隨著軍官的口令,“砰砰”“砰砰呯”再次轟響,又有幾騎遼軍中彈倒斃。火銃隻放了兩響,遼軍騎兵已衝到宋軍陣前,眼看就要直愣愣地撞上如林的槍尖,遼騎隻以雙腿控馬,戰馬猛然一個轉向,四蹄翻飛,間不容發地在方陣前麵掠過,到處是濺起的泥點,趁著戰馬轉向的當口,遼軍騎兵彎弓搭箭,到處是“嗖嗖嗖”的箭矢破空之聲。
“不得擅動,大家挺著死!”百夫長張確大聲喊道。
這是河北行營的老軍號。嶽飛所部的骨幹大都是當初跟從王彥從河北行營南下的精兵,許多河北大營的習性也因此一脈相承下來。一時間“大家挺著死!”的呼聲四起。以步對騎,不敢以命換命的,就隻能任人屠戮。一匹馬足有數人之力,結陣的步卒唯有肩並著肩,大家才膽齊心壯,能夠在平原和騎兵抗衡。一名軍卒悶哼一聲,被箭矢插中咽喉,身軀直挺挺地倒下。後排的火銃槍手來不及扶起他,隻能搶上一步,眼疾手快地把跌落的火銃槍拾了起來。槍尖要一直明晃晃地衝著外麵,才能阻遏遼軍鐵騎衝進陣型。第二排的軍卒剛放完一響,第三排火銃槍立刻遞上已經裝填好的火銃槍,軍官立刻下令開火,“砰砰”“砰砰砰”銃聲再起,陣陣煙霧升騰中,上百枚火銃子又擊中了幾名撤退不及的騎兵。
宋軍各個小方陣之間有數十步的空隙,數千遼軍騎兵便順著這些空隙,如水銀瀉地一般湧入了方陣的內部,先鋒甚至毫無阻礙地直貫全陣。每個方陣的周圍都是騎兵在盤旋放箭。趙行德站在炮壘上注視著這一切,眉心緊皺,千裏鏡狹窄的視野中,幾乎全部是遼軍騎兵的身影,一個個孤零零的宋軍方陣幾乎完全被淹沒了在了騎兵的海洋中。每一個指揮都被遼軍包圍了,他們隻有孤軍奮戰。隻有那不絕於耳的火銃鳴響,時時冒起的陣陣青煙,以及“大家挺著死”的悲壯呼號,才讓人意識到鎮國軍還在殊死抵抗著,戰鬥著。
遼軍騎兵也越來越狡猾,幾乎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引誘火銃手提前開火,他們利用高超的騎術,飛速地逼近宋軍的方陣外側,眼看大群騎兵就要直衝入火銃的射程之內,忽然間一聲呼哨,眾多騎兵齊齊扭轉馬身,在火銃槍射程外驚險地掠過,待宋軍火銃大部分放響之後,再逼近火銃陣放箭。
“開炮猛轟方陣兩側的遼軍!”趙行德轉頭道,“稟報嶽樞密使,我軍請戰出陣!”
“遵令!”高肅迅速轉身跑向前方的火炮陣位,大聲下令道,“調整炮口,轟擊鎮國軍兩側敵軍騎兵。”
高肅分派了各個炮位的轟擊區域後,炮手們立刻忙碌起來。夏國製造的炮架要好用些,隻需要轉動絞盤就能調整瞄準的方向和射程,短暫的停歇後,從蜀中帶過來火炮便重新開火。然而,大部分鐵桶炮用的仍是宋國造的炮架,因為沒有省力的齒輪和絲杠裝置,這種炮架需要一群人捋起袖子搬動才能略微轉動炮身,或是用鐵架支撐炮身,調整墊塊的高度。前麵鎮國軍和遼軍騎兵交戰,每一刻都在死人。“快!”“快快!”炮長急得額頭掛起了黃豆大的汗珠,每個炮組都全力以赴,可還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完成重新瞄準。
“鄂州作坊仿製炮架,看來要加快了。”趙行德暗暗想到。
“各個炮組,輪番開炮!”高肅大聲下令道。
“開炮——”
“開炮——”
一陣折騰過後,數十門火炮先後調整完成,重新整齊地怒吼起來。大群的騎兵是移動目標,此刻在鎮國軍左右兩側盤旋射箭的遼軍騎兵,恰好將側麵暴露在了炮口之下。一枚枚炮彈呼嘯著直奔遼軍人馬密集之處。炮彈隔鎮國軍方陣十數步的距離。就在鎮國軍軍卒的眼前,炮彈所過之處濺起片片血雨,地上到處殘肢斷臂。猛烈的炮轟,迫使在外圍遊走的騎兵要麽遠遠逃開,要麽衝入鎮國軍軍陣的空隙地帶之中。各個小方陣之間的距離是六十步,而火銃穿透鐵甲的射程是四十步。在方陣縱橫交錯的空隙中,彈矢四射橫飛,遼軍引誘火銃槍手開火的戰術完全失去了作用,因為他們無論怎麽躲避,總是在某個方陣火銃的射程之內。
擁擠的騎兵越多,各個方陣內射出的銃子命中率就越高。同時,每個宋軍所麵臨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戰馬畏懼槍尖,遼軍騎兵便蒙著戰馬的眼睛,不惜傷亡硬衝。好幾個方陣都被衝垮掉了。仗打到這個份兒上,雙方都殺紅了眼。宋軍根本不可能投降,即便方陣被騎兵衝散,火銃槍手要麽在原地咬牙狠鬥直到最後,要麽聚集起來向附近的其他方陣靠攏。
每一個火銃槍手都仿佛置身於血肉的漩渦之中,耳朵裏充斥著戰馬嘶鳴聲、慘叫聲,隨時隨地都可能有發瘋受驚的戰馬直愣愣衝過來撞死,或者被一隻流矢奪去性命,或者被遼軍騎矛刺中。軍官還在大聲呼喊“挺著死”,而普通的軍卒,不管是恐懼還是驚慌,是麻木還是激昂,都把自己的命交給老天爺。在這樣紛亂無比情勢下,沒有什麽正確的戰術,前排的長槍手、長斧手和火銃槍手拚命維持著陣線,後排的火銃手也已經脫離了軍官的口令,以用最快地速度裝填,最快地速度把它交到前排同袍的手上,前排火銃手立刻架起火銃點燃引線。被敵軍騎兵重重圍困的壓力,迫使每個人如此行動,仿佛慢了一分,就會被突如其來的大隊騎兵突入敵陣一般。火銃口不斷騰起的黑煙,模糊了每個人的臉孔,每個人都仿佛置身地獄,分不清到底誰是妖魔,誰是鬼怪,這種壓抑到了極致,又亢奮到了極致的心態,讓戰場上的軍卒顯得格外猙獰和暴戾。
“挺著死!”燕喜張大了嘴巴,沙啞喊道:“第三都,不得開火!”
底下軍卒畏懼地看著百夫長,熏黑的臉孔帶著些血汙和白漿,就在一刻鍾以前,這個瘦弱的百夫長,親手敲碎了一個逃兵的腦袋。“準備——”燕喜死死盯著在方陣空隙若隱若現的遼軍騎兵,他右眼皮有些神經質地跳動著。因為無數次開火,團團黑煙籠罩在方陣的周圍,哪怕十幾步外的遼軍騎兵也變得時隱時現,燕喜側耳細聽蹄聲,耳朵卻嗡嗡作響,但他仍然相信自己:“遼國人很狡猾,不能把所有的火銃都放空了!”
“快點,快點,快點,......”陳五乙望著那看不透的黑煙,心裏堵得慌,忍不住就想要趕緊把引線點燃,“轟他娘的。”他握著銃杆的手心被汗水浸得濕了。
“他奶奶的,第三隊怎麽回事?”百夫長馬全不滿地大喊道,大力一揮手,“快給我轟!”若非燕喜曾做過大帥的親兵,馬全早把他就地正.法了。
隨著百夫長的軍令,一團團濃煙升騰,軍卒們紛紛開火射擊,隻見濃煙中人喧馬嘶,也分不清打中了多少。火銃放響過後,忽然,一彪遼軍騎兵從濃煙中衝了出來,前麵十數騎人馬披著鐵甲,戰馬的眼睛用黑布蒙的嚴嚴實實,看樣子是要硬衝過來了。戰鬥亂成一團,火銃槍手早就失去了輪番放銃的次序,馬全心底一涼,罵道:“跟他奶奶的拚了,上槍刺,上槍刺!”這時候,再裝填彈藥已經來不及了,軍卒們手忙腳亂地把槍刺.插在銃口之上,甚至還來不及將撐杆裝上銃尾,敵騎已經快要撞進方陣來了!
“完了!”眾軍卒臉色蒼白,隻來得及將火銃槍刺對準敵騎衝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