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字體:16+-

章104 仍為負霜草-5

“元直?”

趙行德聞聲站起,笑道:“曹兄來的正巧。”他指著桌上一封書信,“這一封家書,麻煩曹兄派人轉交給內子。”曹良史卻有些吃不準了,遲疑道:“趙兄?”趙行德經曆中堂奪帥之事,不可能心無芥蒂,他的臉色蒼白,眼皮浮腫,看似一夜未眠,但對待曹良史的態度,卻仍然如同久別重逢的好友一般,反而讓曹良史心中驚疑不定,他沉吟未語,趙行德也未多說,伸手請曹良史落座,自己將昨夜剩的殘茶潑了,將紫砂壺放在爐上燒水,自己坐下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趙某正好有些心得,要請曹兄一起參詳。”

他開口便道“君子”、“小人”,曹良史心中反而一鬆,料想趙行德積鬱於中,要以言語羞辱自己一番,如此反而倒比神情親切,心中卻懷恨要好。曹良史本有些愧意,便點點頭,歎道:“有什麽話,趙兄都講出來吧,曹某洗耳恭聽就是了。”

“多謝曹兄,不過,這說來話長了,”趙行德站起身,負手走到窗外,看著漸漸亮起來的東方天際,緩緩道,“今人所謂‘君子’、‘小人’之語,多出於《論語》。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君子周而不比,比而不周’,‘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易事而難悅也。悅隻不以道,不悅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悅也。悅之雖不以道,悅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趙行德轉過身,看著曹良史道,“‘君子’、‘小人’之不同,見諸《論語》,自漢以來,中國獨尊儒術。按理說,人皆有向上向善之心,可聖賢教化千年,世上為何仍是君子少而小人多,甚至每況愈下呢?”趙行德一拍額頭,笑道,“昨夜苦思冥想,終於有了一點心得,不吐不快,還請曹兄指教。”

曹良史不禁點頭道:“元直有話請講。”眼中流露出濃濃的疑色。

他本已做好被痛斥的準備,誰料趙行德引經據典一堆,還未切入正題,竟真有些像是研討學問,又像是在做戲。趙行德點頭答應,先將水壺提起,將半開的水澆入茶壺,一時茶香滿室,方才把茶水倒入兩人麵前的茶盞中,方才繼續道:“昨夜苦思冥想,還是要尋根溯源,弄清楚何為君子,何為小人?曹兄,若不弄清這個問題,空言‘君子’,‘小人’,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啊!”

“那趙兄說,”曹良史耐著性子,問道,“何為‘君子’,何為‘小人’?”

“舉世所謂‘君子’者,‘小人’者,其實皆是由《論語》所述‘君子之道’,‘小人之道’而來,然則,行德以為不然,‘君子’、‘小人’之說,早見諸《詩》、《春秋》、《尚書》等典籍。‘君子’,‘小人’二者,與夫子在《論語》所講述乃是‘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實是體用之別,有體方才有用。若不顧本體,空求其用,豈不是緣木求魚,畫餅充饑嗎?曹兄,縱有聖賢千年教誨,世上為何總是君子如鳳毛麟角,而小人如過江之鯽呢?愚以為正源於此。”

“哦?”曹良史麵露沉思之色,不知不覺問道,“是何緣故?”

“古人所謂‘君子’,發號施令,治理國家。‘小人’者,俯首聽命,奔走供役。所謂‘君子’‘小人’之說,無關道德,乃是地位之別,曹兄,這《五經正義》的定論無疑吧?”曹良史點點頭,趙行德繼續道:“如此一來,《論語》當中所述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句便好分解了。君子居於上位,一言一行,足以牽動大局,關乎國家,所謂‘不同’者,君子凡事必有主見,絕不可隨波逐流,但又不可固執己見,須得顧全大局,調和諸多利益,這個‘和’字,愚以為,略與‘義為利之和’相通,此乃君子‘和而不同’之道。”曹良史微微點頭,趙行德歎了口氣,道:“小人則不同,既然身居於下位,則上下尊卑,左右相妒,如不以柔軟處世,隨波逐流,則己身難保,然則人各有私利,又非草木無情無欲,表麵巧言令色,內裏卻不能平,此所謂小人‘同而不和’,非所欲也,實不得不然爾。‘君子’與‘小人’之別,春秋以前是地位使然,春秋以後,仍然如此。以阮籍之通達放況,卻教子當循循而已。是故‘君子’之道,縱然舌燦蓮花,‘小人’也不能行之。縱有一二賢者,身居‘小人’之位,而行‘君子之道’,多不能見容於世,甚或敗家喪身接踵,而世人足以為戒。”趙行德歎了口氣,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若依趙兄之論,以聖賢之道教化世人,便是緣木求魚。”曹良史臉色陰沉,緩緩道,“難道身居下位,便不能行‘君子之道’?如今遼寇南侵,中國衰微,都是人不修德所致。”他看著趙行德,聲色俱厲道,“若朝中蔡京、童貫等輩,權位不可謂不高矣,為何仍是小人之行?我們當初不惜拋卻前程功名,廣發揭帖也要搬倒權奸,又算什麽?元直,你置張明煥於何地?”

“不錯,我們當初身居‘小人’之位,行的卻是‘君子’之事,張明煥取義而喪身,足以彪炳千秋。”趙行德毫不容讓地看著曹良史,“然則,事出非常,豈可偱為常論。漢時黨錮之禍,舉身赴義者前赴後繼,猶不能挽漢室之衰。今又如何?至於蔡京、童貫等輩,當真是行小人之道,然而,先帝自矜奇才,好獨斷,‘君子之道’能容身於朝堂乎?至於這‘君子’之位,我以為,自秦以後,為人臣者,帝王多用為奴婢之屬,是故君子鮮見於世矣。除了一獨.夫之外,舉世滔滔,本應該皆是小人的,隻不過,其中有心甘情願做小人的,也有不甘心做個小人,非要以‘君子之道’特立獨行於世,碰得頭破血流,至死而不知悔改的。張明煥算一個。”

屋內一時沉默下來。提及張炳,曹良史、張行德都有悲戚唏噓之意,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也緩和下來,一縷陽光越過院牆,透過大開的窗戶,灑在書桌上的一疊字帖上,光線透過白紙,字跡隱約相似,從右至左,寫得都是“保境安民”四個字。

“元直,”曹良史歎了口氣,“你這‘君子’、‘小人’之說雖看似不錯,但若大行於世,豈非讓人安於蠅營狗苟之道?世風日下,道德沉淪,可以想見。縱然是緣木求魚,我也願和明煥一樣。”

“無體求用,或教人送死,或使人虛偽。”

“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然而,這個責任卻不盡相同。夫君子者,言行牽動萬千人身家性命,所謂臨危不苟,臨難不亂,就算肩頭之責擺在性命之上,也不過是盡自己的本分罷了。若是一介小民,又或者古人所謂‘小人’,今日所謂之百姓、草民、刁民,不需教誨,人人不到逼不得已,是不會做那舍身取義之事的。”

“趙兄,你?!......”曹良史臉色驟變,一時說不出話。

“曹兄,若當真想要‘君子之道’大行於世?”趙行德的話鋒卻是一轉,正色道,“必先廣其‘體’,而後廣其‘用’,方為水到渠成。春秋之時,國君、大夫、公子,可謂之君子。暴秦以獨.夫奴畜群小,遺毒於近世,是故君子之道遠矣。這萬馬齊喑之局,鄂州倡義之後,卻又有轉機。行黃舟山先生之說,行學校推舉之製,虛君實相,陳少陽無疑可稱得上君子。曹兄執掌兵部又兼任東京留守,位高權重,抬頭一看,亦無人奴畜於你,你自是一個君子。趙某不才,竊取浮雲虛名,手握十萬大軍,故舊遍布河南數十州縣,這一身浮沉於兩國之間,”趙行德微微一頓,見曹良史臉色未變,繼續道,“雖談不上舉足輕重,勉強也算是君子之一吧。至於那些尚書侍郎,學政廩生之類,但凡能自立於朝堂,無需依附他人者,都是君子。若推而廣之,大宋國境之中,不需仰人鼻息,不受旁人欺淩之人便越多,可擺脫‘小人之道’,行‘君子之道’的人就越多。假以時日,一國之人盡為君子,並非不可能之事。”

趙行德看著臉色驚訝的曹良史,點頭道:“這就是我所謂君子,君子之道。”

“元直......若能為萬世開太平,”曹良史臉現感慨,點點頭,歎道,“咱們大家拋卻己身去做,總能這件事情做成,這任重而道遠,”他一夜未眠,喉嚨沙啞道,“一世人不行,還有薪火相傳,總能讓我們大宋,成為君子之國。”

“曹兄所言甚是。留待將來.....”趙行德點頭,轉而道,“現在我有件事和曹兄相商。”

“元直請講。”曹良史點頭道,這一番探究學問,竟如回到十餘年前汴梁的情景,此時東方已經大亮,他倦意盡去,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笑道,“方才那一番話發人深省,待我歸去,好好下一番功夫,再來同你一起參詳推敲這君子之道。說吧,什麽事情?”

“朝廷突然換帥,軍心恐怕不穩。”趙行德看著外麵,緩緩道,“陸明宇、羅閑十、鄧元覺等將統領重兵駐紮在外,我要安撫住他們,免得旁生枝節,讓遼人撿了便宜。”

“元直,”曹良史失聲道,“你.....”

趙行德突然主動提出此事,讓他吃驚不已。因為大河結冰,東京留守司近十萬人馬,包括大部分火炮營頭在內,七萬多人都上了河防,由陸、羅、鄧三將分別統領。收複的河南州縣也大都由他們的部將分兵駐紮。趙行德身邊的大將僅剩楊再興一人,這才有換將的時機。但奪帥之後,如何安撫住趙行德的心腹大將,卻又是大問題。特別是如今河南處處結寨,就算是鎮國軍大隊趕到,強行攻下這一處處堡壘,以力壓服東京留守司的人馬,不但力有未逮,而且就算最後成功,恐怕還是兩敗俱傷的局麵,讓盤踞河北的遼人占了便宜。曹良史本打算將這些心腹大將召回汴梁安撫,此時趙行德竟主動提出此事,不禁又驚又喜。

“此事也簡單,”趙行德微微笑道,“將這三張字帖,分別送給他們吧。”

曹良史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拿起書桌上一疊紙,一一翻看,每張隻有“保境安民”四個大字。略略揣摩,曹良史便有些慍怒,保義軍的軍號便是“保境安民”,但在這個局勢下,會引起相當的聯想。在曹良史看來,趙行德幾乎是明白授意三將效法唐朝河朔三鎮故事。

“趙兄,”曹良史將字帖放在桌上,冷冷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趙行德臉色未變,答道,“秉君子之道,保全一下部屬而已。”他回頭看著曹良史,坦然道,“此事須得急辦。我軍中的事情恐怕你不太清楚,部將之間的交情盤根錯節,偌大汴梁水旱十幾個城門,以嶽相公之數百兵馬,根本不可能封鎖得住消息,現在各軍各營,恐怕都已知道換帥的事情,倘若不加以安撫的話,隻怕事情一亂起來不可收拾了。”說完後,他又轉過身去,一輪紅日正漸漸升起,潔淨的晨光灑滿整個院落,也灑落在趙行德和曹良史的身上。看著趙行德的背影,曹良史臉色變幻,沉吟了許久,終於歎了口氣,重新拿起那三張字帖。

“君子之道,和而不同,”趙行德望著窗外,感歎道,“曹兄,你已盡知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