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巧精致的屋簷鬥拱下,四人圍桌而坐,向著雅致幽靜的庭院。茶香陣陣,三人前來探訪趙行德,原本品茗敘舊的,但人在朝中,一開口便是出了黨爭傾軋之事。朱森眉頭微皺,看了趙行德一眼,目光轉到牆上一幅《墨竹圖》上,讓他們自去爭執。
“君子之黨有何不可?”陳東厲聲反問道,“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又道,“宣和年間,朝綱紊亂,奸賊秉政,殘害忠良,天怒人怨,我方才結理社與之相抗,若正人皆離心而交疏,豈非束手待斃,聽任奸賊作威作福?遼賊入寇,一戰而下河北,二戰而陷京師,陛下就擒,天下人新渙散,惶惶不知所終之時,若非君子同心同德,萬人一心,為中流砥柱,哪能力挽危局,談何大宋中興?”
“吳子龍黨羽在大禮議中胡攪蠻纏,撒潑打混,簡直就是無賴,這也叫‘君子之黨’?”鄧素毫不示弱,冷笑道,“羅致黨羽,挾製有司,專以黨同伐異,我倒不知,原來君子和小人一般無二。”
“你?”陳東臉現怒容,卻沒說設麽,重重“哼”了一聲。吳子龍致仕之後,雖自稱著書立說,不問朝中事,但他眾多黨羽仍唯其馬首是瞻。陳東雖然不滿他如此行事,但世人往往將陳吳視為一體。陳東被迫分擔了許多非議,也不能公然與吳子龍決裂。然而,他不願繼續這個話題,鄧素卻不願放過。兩人一為丞相,一為禮部尚書,平常對外做出和衷共濟的樣子,但鄧素先投趙杞,與理社舊人的心結尚在。現在周圍皆是太學同窗,稍稍卸下了些防備,鄧素便欲抓住時機,說服陳東不再與吳子龍站在一起。
“少陽,”鄧素放緩了語氣,搖頭道,“吳子龍已經致仕,卻能遙製朝中,非國家之福。”
陳東沉著臉,沒有說話。他雖為理社中公認的社首,但清流人物多以道義相交,彼此間聯囍還是較鬆散的。吳子龍的聲望遠不如陳東,甚至還不如朱森、曹良史。但在學政推舉丞相前夕,為與侯黨爭奪相位,理社也無所不用其極。除了捐生之外,吳子龍還將各州縣的廩生都聯絡起來,相互呼應,彼此援手,遊說士紳,甚至還下死手懲治了幾個三心兩意之徒。總之盡一切可能讓理社支持的人當上一州學政。最後,理社終於壓倒了侯黨勢力。陳東被推舉為丞相,吳子龍在各州縣官學紮下了根,順理成章成為禮部尚書。而且,這一場州縣學政之爭,衍生出了遠遠超過理社本身骨幹,錯綜複雜的各路人馬。一旦嚐到了結黨的好處,便食髓知味,欲罷不能了。同黨中人共同進退,彼此援手,同仇敵愾。黨徒越是齊心,對付渙散的敵手,就越是順手,就好像朝廷官軍對付烏合之眾一般。對手若不肯坐以待斃,也隻能結黨相抗,那邊若稍稍示弱一些,便是潰不成軍的結果。這結黨的風氣一開,大家都身在局中,誰也不能抽身。黨爭隻會愈演愈烈。
“‘他們’雖然對陸浮休有所冒犯,但禁止結黨的話,卻是不明時事了,”陳東沉吟良久,歎道,“平心而論,黨爭不過是一種手段,就好像兵甲一樣。遼人虎視眈眈,我朝難道能刀槍入庫?奸賊結黨比周,我們就不能是一盤散沙。唯有以君子之黨,製小人之黨,用君子之真朋友,退小人之偽朋,才能使道長魔消,正人君子之黨大興,同心同德,方能使天下大治。”“可是......”鄧素還待反駁,陳東卻打斷了他的話,繼續道,“再者,今天大禮議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議論紛紛,各有主張,誰也說服不了誰,這樣下去,吵上三四個月,一年半載,會有結果?大禮議不過是坐而論道,朝廷要練兵卻敵,錢糧賦稅,興利除弊,樣樣都要齊心才做得成事,若是人心渙散,無黨無徒,一個法令下去,州縣人人推諉。你怎麽做?”陳東看著鄧素。若非平常,兩人各懷機心。今天在趙行德這裏,兩個人倒有了推心置腹的機會。蔡京、李邦彥喪命後,奸黨群邪無首,陳東也去了心頭大患,侯煥寅雖然手段厲害,但畢竟在京東一隅,不足成事。朝廷文臣,陛下那邊唯有一個鄧素,若將鄧素收服的話,不但可以借此平衡吳子龍,陛下恐怕也就收回大權徹底死心了。
“少陽,你不想屍位素餐,想做事。可是,朋黨之論是飲鴆止渴!”
鄧素反駁道:“以黨製黨,你道以天下公義勝之?還是以黨人私利勝之?你知道夷族養蠱之事嗎?將蛇蠍毒蟲放在一個盒子裏,聽任其相互吞噬,結果剩下來的,就是最毒的那一條蟲。你所說以黨製黨,根本就是與夷人養蠱如出一轍的。人皆有私心,誰若是彬彬君子,稍微心慈手軟,就是身敗名裂,然後被落井下石的。國中聰明偉傑之士,精神智術,俱都用來相互提防,而國事坐誤,不暇顧也!此黨衰,彼黨興,陳陳相因,每況愈下,後出者愈不如前,大家必就被無恥小人,到最後,大家但黨同伐異,便己肥家!少陽,你身為宰執,萬不可再助朋黨之氣焰,否則的話,國家敗亡有日,大宋中興無期,你我,這滿朝所謂‘清流’,都是大宋的千古罪人!”說到後來,鄧素搖頭長歎道,“口口聲聲君子小人,誰是君子?誰是小人?心動皆是自由,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你分辨得出來嗎?”
陳東似有所觸動,仍沉吟道:“君子之黨,小人之黨......總能分辨。”
“大禮議,必正名分大義,”鄧素斬釘截鐵道,“不管能否分辨君子之黨和小人之黨。大禮法必須要先正名分大義,禁止朋黨比周。如此,小人之黨尚且還有些忌憚之心,不敢公然朋比為奸,朝政不至於敗壞到不可收拾。否則的話,天下人都將競相以朋黨為能事,假以時日,無人不結黨,人人都在漩渦之中,更無力與朋黨相抗了。”
“此事可從長計議......”陳東搖頭道,“當務之急,乃結束‘宋禮法’之爭,若是他們不肯善罷甘休,就隻能依照公議的規矩,以多為勝,將’宋禮法‘這議題排除在大禮議之外。”他盤算著,吳子龍雖有不少心腹黨羽,但畢竟隻是理社中的一股力量而已,如果強行以公議排除《宋禮法》,陳東有八九分的把握。隻是如此一來,恐怕理社內部的裂痕也就公之於眾了,非到萬不得已,陳東還是想說服這些堅持《宋禮法》的人。
鄧素讚同地點點頭,朱森卻皺眉道:“若有可能,還是要以理服人,強行排除議題的話,恐怕不能使人信服。再者,公議以多為勝之規矩,未必便是對了。”他將杯中茶水到了一點在桌麵上,食指沾了一點,在桌麵上畫了一個大圈,好像一張餅,看著麵色疑惑的三人,朱森口中道,“倘若這是天下人,若按著以多為勝,以眾淩寡的規矩,如此黨同伐異一番,”他以手指在圓圈中間一捺,將圓圈劃出大小兩個,然後隨手一抹,將較小的半圓抹去,哂道,“既然是黨爭,想必要斬草除根的,”然後。用食指又沾了點茶水,在剩下那大半個圓中再畫了一道,分成大小兩個,然後再次將較小的那半邊抹掉,冷冷道,“每況愈下,更加不留後患,”如此這般三番兩次,知道桌上的水圈小到不可再小,無法再分時,朱森方才罷手,長歎道,“多來幾次的話,便不忍卒睹吧。公議不以理服人,以多為勝,並且以此為當然之事,最後反而會把大多數人都給輕輕抹掉,事與願違的。”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但在座的都是明白人,鄧素垂首不語,眼睛死死看著那隻剩下的小小一塊,和那已經被抹成一片水漬的大多數,他的眼中有些懼意,仿佛那不是水漬,而是血。趙行德臉色也凝重起來,歎了口氣,目光中的驚異一閃而逝,又轉向陰雲密布的天空。他是夏國之臣,宋朝大禮議之事,聽聽尚可,若貿然加以置喙,便是無自知之明了。
“既如此,”陳東臉色嚴峻,沉默了良久,長歎了一聲,道:“朱兄以為,當如何處置?”
“倘若公議的規矩,向來以多為勝,那大禮法就必須加以限製,以免公議之製變成以眾淩寡的暴.政。”朱森緩緩道,“至於吳子龍等人堅持‘宋禮法’一事,我以為陸浮休說的極是。人心自由,何不導以禮法,任人擇之。這《宋禮法》的稿子,我也曾看過,是砥礪節操的,隻是過於嚴苛,常人不易守之。既然如此,何妨令人自擇之。改稱《宋禮法》為《清流法》,賢者願以此自律者,以宋禮法律之。常人所守之律法,稱為《俗易法》,亦人自擇而律之。如此一來,便兩全其美,各得所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