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搖晃,祠堂中人的神情有些麻木,幾個族長的心腹鼓噪道:“四爺說什麽就是了!”
黃運亨滿意地點點頭,所謂“等等再看”,其實隻是蒙人的說法。他是絕對不會擇清流法自律的,別的不說,光是“奸近殺”這條,就足以將他斬首棄市幾十次了。有人背後說,黃家村的後生晚輩,一個個都長得像黃運亨似的長條臉,深眼窩圓而肥的鼻子。就連黃雲亨自己也不甚清楚,到底是不是他下的種?
民間雖然有浸豬籠、活埋、打殺等私刑,但隻是地方風俗,並非朝廷律法。朝廷不管,對付無權無勢的人,自是可以,但對黃運亨這樣的鄉紳,卻不可能。現如今,朝廷明令頒布“清流法”,若黃運亨不知好歹,寫下願以清流自律的誓書的話。他的那些把柄,就不隻是風言風言了,任何一個人出首,都能將他送上公堂,乃至斬首棄市。所以,這清流法,黃運亨並非不想守,而是不敢守之。整個黃村,他不能守清流法,也不能讓別人守清流法,比自己還高出一頭來。
塾師高彥遠搖了搖頭,背著手轉出黃氏祠堂公議。他是黃運亨重金禮聘回來的飽學宿儒,在州學開捐生之前,黃家有五個後輩能進州學就讀,高彥遠功不可沒。然而,黃家安於“俗易”末流,已讓他暗暗萌生了去意。回到私塾,高彥遠一愣,隻見村裏的寡婦黃薑氏拉著一名孩童站在門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黃薑氏頗有幾分姿色。不自覺朝左右望了望,並無旁人,高彥遠這才歎了口氣,走上前去。
“快,給先生磕頭!”黃薑氏微一哆嗦,就將兒子黃齊推到前麵。黃齊長得倒是清秀,看了高彥遠一眼,雙膝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頭來。高彥遠臉色一變,側身站到旁邊,低聲斥道:“這是做什麽?”
“求高先生,”黃薑氏也跪在地上,嗚咽道,“我兒願守清流法。求高先生寫個誓書。”
“守清流法?”高彥遠遲疑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母子兩人,心中犯了計較。“為何?”這句話他沒有問。黃齊的生父去年害癆病死了。也許,黃薑氏是為了丈夫的遺願,不願兒子墮入濁流。也許,按照“夫死從子”之說,黃齊守了清流法,那些打黃薑氏主意的人,就要冒斬首棄市的風險,這孤兒寡母也就有了立身的依靠。可是,清流法是什麽人都能守的麽?
“起來吧。向上之心,人皆有之。”高彥遠歎了口氣,低聲道,“可是,不識字的人,根本沒有守清流法的資格。”看著一對跪地的母子,高彥遠動了惻隱之心,解釋道,“其實,清流法嚴苛得很。所謂清流,士大夫,國家以禮法崇其地位,固其權勢。但地位越高,權勢越大,責任也就越大,一旦犯過,危害也就更大,非小懲所能彌補,所以,清流所奉行的禮法,遠遠比俗易人所遵行的律令更為嚴苛,舉手投足動輒得咎,滿目是斬首、流放、抄家之罪。你們連字都不認識,卻要強行去守‘清流法’,就好像七八歲的幼童,拚命要舉百斤石鎖,是活生生要把自己壓死的。”
“沒資格?”黃薑氏臉色迷茫中帶著失望,一屁股軟軟坐在地上,扶著自己的孩子。
“唉,起來吧。”高彥遠點點頭,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若有心上進,讓黃齊天天來私塾聽講吧,將來如此,隻看他自己的造化。這誓書,終究要自己寫才穩當。”他頓了一頓,多加了句,“束脩就不必了。”
“多謝先生。”黃薑氏忙讓孩子再拜恩師。
這一回,高彥遠再沒推卻,立在當地,受了黃齊恭恭敬敬的三拜。目送孤兒寡母的背影漸行漸遠於茫茫夜色之中,高彥遠歎了口氣,進屋關上了房門,點亮油燈,在他的案幾上,赫然放著一本“宋禮法”的抄本。高彥遠先洗了手,靜心斂息,這才輕輕翻開書頁,再度琢磨起其中三味來。
按照禮部的規程,為方便起見,願意以本朝《宋刑統》等俗易律令敕的,不許特別向朝廷說明。而願意守《宋禮法》和《君子法》的,則需要別具誓書。此後朝廷處理訟獄,先按照衙門中備案的名冊,涉及清流的,分別按《宋禮法》和《君子法》判案。其他俗易人,則按照原先的《宋刑統》燈律令敕判案。這做法看似複雜,實則不然。因為絕大部人百姓守的都是俗易法,而守清流法的士人則十分厭訟。而涉及士紳的案子,原本就件件不簡單。就算沒有《清流法》和《宋禮法》,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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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杭州郊外書齋中,一燈如豆,石庭堅向吳子龍稟報了舒州的情況。
大禮議中,眾學政公議罷免了查守庸的學政之位,禮部立刻飛書舒州刺史,調動駐軍將查守庸等人逮捕下獄,一幹人犯並案卷送往鄂州接受三司會審。查守庸失了學政名分,終究不敢調動團練與官軍相抗,隻能束手就擒。在此後廩生推舉學政的公議中,石庭堅安排了曾受查守庸殘害的七娘母女現身泣血,很多原先支持查守庸的廩生也紛紛倒戈,如願推舉了理社所支持的學政,當地名聲尚好,已經擇清流法自律的縉紳翁達於為學政。舒州查家因此也元氣大傷,短時間內翻不出什麽大浪了。“做得很好。”吳子龍點頭微笑道,“旁人隻重相位,卻未料學校推舉才是根本。”
“相位......”石庭堅聽出了話外之音,眼露驚異之色。
“遼人大舉入寇京東路,朝廷發救兵不力。侯煥寅吃不住勁兒了,致信於我,要和我聯手彈劾陳少陽,事成之後,他會支持我登上相位。其實,我們隻需抱定清流,做腳踏實地地做事情,紮好根基,根本不需要別的助力。不過......”
吳子龍微笑道:“若能早執掌權柄,便能做更多的事情。為大宋揚清激濁,蕩去滓穢!”
“恭喜恩師!賀喜恩師!”石庭堅拱手道。自從他糾集儒生杖斃了蔡京、李邦彥後,吳子龍便對他另眼相看,將他護在卵翼之下,還召至身邊,有要緊的事情,便差遣石庭堅東奔西走。在州縣學的廩生眼中,石庭堅儼然就是吳子龍的代表,無不言聽計從。雖然還是個白身,但權勢的味道,石庭堅確實嚐到了。倘若吳子龍真能高居相位,那麽追隨他的人也必隨之水漲船高。所以,石庭堅心中也有些激動。
“不必如此。”吳子龍含笑擺了擺手,正色道,“我們做這些事情,豈是為了一己之榮辱功業?你將來的路還長,誌得意滿時,常思範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句。對了,你路過了許多州縣,各地擇法自律的情況如何?”
石庭堅忙收斂心神,不疾不徐地將途經各州縣士紳擇法的情況說了一遍。禮部先提出人自擇法自律,又編撰《君子法》以分清流,讓吳子龍《宋禮法》聲勢比預想的弱了不少,但在州縣廩生的帶動下,還是有不少士紳決意以《宋禮法》自律。
說完後,石庭堅歎息道:“鄧尚書為了保權勢,真是可恥之尤。陳相公被小人所誤,居然同意了他的做法,讓天下人放任自流,唉——暮氣沉沉,無複當年的銳氣了。可是......”他搖了搖頭,疑惑道,“恩師是否為了顧全大局,大禮議時也容讓了他們?”
“非也,”吳子龍微微一笑道,“擇法自律,我也是讚同的。”
“什麽?”石庭堅吃驚道。
“子曰,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吳子龍淡淡道,“禮不下庶人,古已有之。天下狡詐奸惡人甚多,若要他們同受《宋禮法》何其難也!”他搖了搖頭,歎道,“其實這禮法,總歸是勸人向善的。可世上總有善人和惡人,若一些人守禮法,另一些人不守禮法,那麽總是守禮法的人吃虧,是善足以濟惡。這一點,你,我其實早已知道,隻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合適的解決之道,大家抱定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惟願求仁得仁而已。”
“可是......”
“可是,禮部這‘擇法自律’的路子,倒是別開蹊徑。將禮法所得的好處,局限在守禮法的人的範圍之內,而不守禮法的人,則依然故我。隻要我們的禮法是有益於人的,久而久之,必然有此消彼長之勢,那些不守禮法之人,羨慕守禮法的好處,自然會紛紛來歸。人心自由,這樣一來,就遠遠逼著他們守禮法要強得多。當然,也定會有很多人冥頑不靈,抱殘守缺的,”吳子龍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若沒有他們這些人,怎能顯得禮法的好處呢?釋家說,佛門廣大,普度眾生,可是,君不見,地獄還有十八層呢......”
石庭堅聽得目瞪口呆。吳子龍搖了搖頭,歎息道,“擇法自律之事,從前未有,此事若成的話。對我大宋來說,便如盤古開天辟地一樣,從此以後,清輕者上升為天,自得其太平安樂,重濁者下沉為地,自受其孽根煎熬。聽人說,這般奇思竟出自趙元直。元直文能服眾,武能威敵,可比管仲樂毅......將來我若能執掌相位,就決不能讓他為夏國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