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白營統製楊再興被收屍隊從死人堆扒出來,這消息第一時間稟報上去。陸明宇等將都是喜出望外,匆匆來到傷患營來看望他的傷勢。在白天的血戰中,楊再興踏白營拚死跅踏了遼軍鐵桶炮隊,將炮手殺死大半,使遼軍再也無力對付火銃營的堅陣。雙方反複衝殺直到天色昏黑。宋軍越戰越勇,不但前陣屹立不動,後陣也在火炮營的掩護下,奪回戰場兩側的山丘,遼軍見取勝無望,便撤出了戰場,宋軍因騎兵損失慘重,也無力追擊敵人。
這一場血仗,雙方都死傷慘重。遼軍僅僅在戰場上就丟下一萬多具屍體,女真軍折損最為慘重。而宋軍這邊,僅左軍陸明宇麾下左軍死傷六千人,苦守山丘的四個火銃營全軍覆沒,隻活下來幾十名傷者。右軍死傷了兩千多人,後軍死傷一千多人,鎮國軍踏白營戰死四千餘人,統製楊再興更是生死不知。到了晚上,到處是熊熊的火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焚燒屍體特有的臭味。
戰鬥的慘烈在傷患營顯得極為明顯,數以千計的傷者躺在地上,許多臨時抽調過來的軍卒在忙著搭設帳篷和照顧傷者。傷患營並沒有尋常醫館中的嘈雜和呻吟,反而十分寂靜。這一仗,許多人雖然落下了終身殘疾,甚至奄奄一息,但仍然咬牙堅持不呻吟呼痛。趙行德掌軍之後,花大力氣招募郎中建立傷患營,但這個年代,傷者的死亡率還是極高的。在很多情況下,草藥郎中能做的隻是減輕死亡的痛苦。
陸明宇帶著石景魁等將,來到楊再興麵前,大家盡管早就聽說楊統製受傷很重,仍然忍不住抽了口涼氣。床邊的鐵盤盛放著剛剛挖出來十幾個箭簇,在楊再興的盔甲上還卡著更多。從頭到腳,大大小小傷口三十幾處,據說在收屍隊剛剛發現他的時候,血肉模糊的傷口中爬滿了螞蟻,郎中用烈酒衝洗了很久才全部除去,其間,楊再興醒過來三次,又痛暈過去三次。雖然從前大家對踏白營有些誤會,但楊再興搏命到這個地步,所有的誤會都冰釋了,取而代之的,是敬重。這樣的重傷,郎中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我們......我們勝了?”楊再興醒過來第一句便問。他臉色如喝醉酒一般通紅,這是發燒的跡象。陸明宇、石景魁等人悚然動容,陸明宇歎了口氣,臉露慚色。遼軍是主動撤出戰場的,踏白營騎兵非死即傷,宋軍隻圍住了切入前陣的數千遼軍步卒。
“楊將軍,”石景魁上前一步,沉聲道,“我們勝了,遼賊元氣大傷,再不能染指京東了!”
“好,很好,”楊再興的聲音十分微弱,他認出了石景魁的臉,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沙啞道,“石統製,我對不起趙帥。但是,保境安民,盡忠報國,我問心無愧。”然後眼睛一閉,不隻是暈過去,還是睡過去了。
“郎中!郎中!”陸明宇大吼道。石景魁也無限懊悔,他早就聽說過,許多重傷的人,能吊著一口氣,全靠著一個執念,楊再興的傷勢如此之重,他放心不下的,恐怕也就是這兩件事,現在心願已了,後果就莫測了。郎中疾奔上前,又是號脈,又是針灸。陸明宇等人待了將近一個多時辰,楊再興還是沒有醒來。眾人隻好囑咐郎中好生救治,方才離去。
戰後頭幾天是傷兵的死亡率最高的,然後便是陸陸續續的好轉,有人傷愈歸隊,有人拖著殘軀回到家鄉,而楊再興一直在昏昏沉沉中,寬敞的營帳中彌漫著各種草藥的香味,他的腦海裏也模模糊糊,有時是過去當山賊時的往事,有時是沙場搏命的場景,有時感覺到被人針灸,有時渾身發燙,有時又好似泡在冰水當中。當他再一次醒轉過來,已是一個多月以後。陸明宇、羅閑十等人還是在第一時間來看望他。
“我們打勝了麽?”楊再興的臉色蒼白,臉頰有些浮腫。他問的還是這句話,醫帳中暫時安靜了下來,氣氛顯得有些古怪,楊再興看著陸明宇和羅閑十,又問道:“我們打勝了麽?”
“遼兵退兵回師了。”羅閑十低聲道,“我們與蕭斡裏剌決戰的時候,嶽帥自汴梁發兵,先以背嵬騎兵奔襲數百裏,掃除了遼軍在河北沿岸的寨堡,然後步騎大軍趁著河冰未化過河,一邊召集河北豪傑起事,一邊大軍圍攻大名府。三天三夜,終於將大名府攻下來了。蕭斡裏剌麾下的遼軍主力被我們和漢軍困在京東路,後路又被斷了,隻能倉皇撤軍。現在不光是河南,京東安然無恙,連大名府也為大宋所有,鎮國軍繳獲戰馬、兵器甲仗不計其數,收攏百姓百萬戶,在河北建立了第一個牢固的據點。”
“啊?”楊再興麵露驚異之色,陸明宇和羅閑十相互看了一眼。
鎮國軍出兵的時機把握得極好,既批亢搗虛,又圍魏救趙,深合兵法之道。然而,和遼軍同樣被瞞在鼓裏的河南三鎮就不是滋味了。援濟之戰,河南三鎮損失慘重,左軍將士更折損了三分之一。結果卻是河南三鎮啃硬骨頭,鎮國軍吃肉。陸明宇見楊再興也不知情,心中方才釋懷,冷笑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嶽帥妙計安天下啊。”
“無論如何,”楊再興臉色不免尷尬,沒有接著話茬,隻點頭道:“京東路總算救下來了。”
“是救下來了。”羅閑十嘴角帶著一絲笑意,“除了我們之外,遼東漢軍也自海上入援登萊,隻不過,好像候參政與漢軍發生了什麽誤會,兩家居然兵戎相見。京東路打不過,被迫和漢軍和談,結果漢軍保證京東路官員安全從海路離去,然後就接手了登州和萊州,並且上表朝廷請求內附,請朝廷恩準,將登、萊、密、濰這四州作為安置遼東漢人的地方。聽說朝中正為如何處置漢軍的請求吵得不可開交。”陸明宇微微一笑,若不是和漢軍早有約定,河南三鎮這一戰吃虧就吃大了。
侯煥寅等人一去,京東路群龍無首,河南三鎮就勢掌握了大部分州縣,按照原先與漢軍的約定,瓜分了京東兩路二府十四州,戶口數百萬。然而,盡管侯煥寅帶著心腹官吏自海路離開,還是有許多州縣學士紳、學政留了下來。宋國剛剛通過大禮法盟誓,朝廷對製度看得無比之重。按照朝廷的體製,即便是丞相也不能隨便更換這些人。
無論是河南三鎮,還是漢軍,都還不願在徹底惹惱宋國朝廷,因此,也就承認了各州縣學的廩生和學政。好在侯煥寅為了獨攬大權,京東路州縣學推舉大多是走個過場,廩生和學政不像東南州縣那樣結黨自立。假以時日,韓凝霜和陸羅等人都可以如法炮製,徐徐地控製住這些位置。
“啊?”楊再興張大了嘴巴,看著陸羅二人,歎道,“沒想到,真沒想到。”
“世事難測,瞬息萬變,”陸明宇搖頭歎息道,“楊統製靜養這個多月,朝中的大事真是此起彼伏。就在不久前,各地州縣學政突然群起彈劾陳相公,一說他專橫跋扈,有王莽曹操之誌,一說他娶歌姬為正妻,有辱清流,一說他為博取大名,獨掌朝政,指使嶽帥不救京東,以陷害候相公。二十多個州縣學政聯名彈劾丞相,禮部不得不再度召集天下學政到鄂州公議。大禮議這場爭鬥剛剛平息下來,我們才打退遼軍,河南、京東瘡痍未複。朝廷不知怎麽又鬧這事,這些人難道不能安分一點嗎?”
“是啊,”羅閑十咂了咂嘴,“但願不要影響了漕運。”
楊再興隻覺得頭昏欲裂,喃喃道:“居然發生了這麽多變故?”
“是啊,”羅閑十點頭道,“還有,陛下將長公主賜婚給了趙帥。”
“啊?”楊再興再度吃驚地張大嘴巴。“唉——”陸明宇搖了搖頭,歎道,“真是要命。”
朝廷的示好拉攏之意昭然若解,然而,河南三鎮的處境就卻有些尷尬。尤其是陸明宇,最近和漢軍將領接洽,對方都沒給過好臉色。自從宋國宣布賜婚的消息後,幾天以來,夏國使者與漢軍往來頻繁,漢軍對登、萊、密、濰四州的管治也驟然嚴厲起來,以清除遼軍奸細,嚴禁妖言惑眾為名,先將四州信奉祆教的教首、各路的坐探都抓了起來,然後仿效夏國的製度,建立了宗教裁判所,所有不到裁判所登記的教派,都將被嚴厲禁止,一旦發現秘密結社的教徒,將由宗教裁判所處以從勞役到極刑在內的各種刑罰。
早春二月,鄂州還是寒冷的時候。
趙行德連打了幾個噴嚏,他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這段日子被禁閉在侯府之中,連徒弟劉文穀的麵也見不著了。外麵發生了什麽事,他都不知道。隻不過,朝廷一意孤行賜婚之事,隻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