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敲過,丞相簽押房中仍然點著蠟燭。陳東還在與鄧素和溫循直二人議事。
天下人擇法自律後,僅僅兩三個月之內,各地因觸犯“清流法”,按律當斬首棄市人數就有三千多人,上交刑部複核的案卷堆積如山,刑部大獄裏住滿了押解進京的犯人,不少頗有聲望的士人,也因為觸犯清流法而被係入獄,這還僅僅是開始而已。
按照常例,刑部複核死刑十有八九會減為刺配。往常各地一年上交刑部複核的死刑有兩三千人,最後真正處死卻不過百餘人。然而,此時各地州學卻以“維護清流”以及“縱惡即是抑善”為名,要求刑部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赦宥死刑。士人眾多的鎮國軍、東南大營,以及河南三鎮,都公開宣示為了維護軍紀,不再接受刑部刺配的死刑犯人。這些天來,刑部尚書溫循直受到了極大的壓力,地方州學掀起了“真清流”與“假清流”之辨,指斥刑部拖延死刑複核,實際上是在混淆清濁,刑部尚書溫循直就是包庇濁流的大奸臣。
“殺得太多了,”陳東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歎道:“還是等秋審再說,先放一放吧。”
“吳子龍太狠毒了,”溫循直憤然道,“少陽,明著對付我,實際上是要逼你就範啊。”他搖了搖頭,又問道,“那金宏甫的案子,該怎麽辦?”金宏甫的案子,杭州府呈上來三大罪狀,第一條犯的是“詆毀孔孟,敢倡亂道”,第二條是“貪賄過百貫”,他曾經在擔任縣令時收了一幅名人字畫,被人檢舉,價值過百貫。第三條是“淫辱清流妻女”。不過,士林皆知金宏甫之被人抓著不放,還是第一條因言獲罪。
金宏甫自號疑古,以言行狂悖,離經叛道而著稱。朝中大臣視他為異類。這次他被人拿住把柄,被係入獄,有人拍手稱快,也有人奔走營救。溫循直親自調閱了案卷,第一條是儒林公案,金宏甫雖有對孔孟不敬之語,但他自辯這與釋家的嗬祖罵佛相類而已。東南士林中,仰慕和詆毀金宏甫的人都同樣狂熱。而第三條是十年前的事情,若這個也要翻出來問罪,隻怕官場中沒幾個剩下。第三條,金宏甫居所旁有一個美婦當廬賣酒。金宏甫自命魏晉風流,流連酒肆時,醉後就枕著老板娘的美腿睡覺。酒肆老板娘的丈夫開始還忍氣吞聲,後來卻擇守了清流法,金宏甫卻仍依然固我,結果鬧到了杭州衙門,事實俱在,已被做成鐵案,雖然金宏甫自擇俗易法,但他淫辱清流妻女,按律當斬首棄市。
“杭州抓著不放,”溫循直歎道:“金疑古也是當世奇才,他現在唯一的生機,就是特赦。”
“不可能。”陳東臉色冷淡,“金宏甫自取死,若保他一人,我們便失了清流的人心,正中吳子龍等人的下懷。”天下清流的格局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像金宏甫這樣的名士,原先還沾著清流的邊,現在則已經站到清流的對麵去了,上至廟堂,下至民間,人人皆欲殺之而後快。
整個大宋境內,上至官宦大族、名士宿儒、州縣縉紳、下至商賈、儒生、吏員,隻要信奉天理重於人欲的,且持身嚴謹的,都加入了清流法。在擇法自律前,這些人猶如一盤散沙,甚至時常受貪鄙橫暴之人的羞辱。而在擇法自律之後,在禮法的約束和保護下,清流已成了一個有極強的自我認同,實際上也榮辱與共的士人集團。無論陳東還是吳子龍,都隻是掌握著這個集團的一部分力量而已。
“我明白了。”溫循直點頭,歎了口氣,他站起身來告辭離去。天下人擇法自守,其實州縣這一級的訟獄並沒有繁重太多。世人守清流法的,畢竟還是少數。而涉及到士紳的案子,原本每一樁都不簡單。然而複核的案子如洪水一般湧向鄂州,刑部複核的壓力一下子就大了。刑部現在每天不但要處理堆積如山的案卷,外麵還非議溫循直攬權,要刑部縮小案件複核的範圍。若不是陳東支持,溫循直一直頂著壓力,不讓州縣擅自殺人,不知多少人要人頭落地。
溫循直離開後,陳東拿起禮部的文書,這是各地州縣學要求禁毀的書籍。
“唉——樹欲靜而風不止,”鄧素歎道,“這就是時勢,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所謂人生有三不朽,立言就是其中之一。在士人看來,禁毀書籍是極端重要之事。在大禮法規定,州縣學發現需要禁毀的書籍,不可獨斷禁毀,而必須提交給禮部,經過禮部的核準以後,列入禁毀書籍的單子,州縣方可禁毀。
同時,禮部也沒有獨斷之權,是否禁毀這單子上的書籍,是由各州縣學自行決定的。除非是如大禮議一般,天下學政公議必須毀掉的禁書,才由禮部會同刑部一起監督各州縣嚴禁,不但要禁書,連刻碑,印版都不惜毀掉,要磨滅痕跡,仿佛世上從來沒有這本書一樣。
禮部對州縣學上奏的禁書做了分門別類。第一類是詆毀孔孟的,第二類是邪教邪說、怪力亂神的,第三類是蔡京、李邦彥等權奸的文章,第四類是誨淫誨盜,敗壞世風的,第五類是涉及國家軍機的。
陳東從上到下細細看著這個禁書的單子,忽然眼神一凝,他居然看到了趙行德曾經化名寫“禿筆翁”的兩個話本赫然也列在單子上,評語是語怪力亂神,且誨淫誨盜,敗壞世風。陳東歎了口氣,提起筆來,將這兩本書從禮部單子上勾掉了。禁毀書籍這件事本身,他也無法阻止。他沉吟了片刻,又將所謂“詆毀孔孟”、“誨淫誨盜”和“權奸”的文章勾掉了一大半。
“少陽,你這是做什麽?鄧素吃驚道,“你可知道,外間的非議?”
“就是蔡京、李邦彥執政時,禁毀書籍也沒有這般厲害,不可因人廢言。”陳東臉色微凜,沉聲道,“外間雖然氣勢洶洶,但總是隨波逐流者多。禁毀書籍之事,做得多了,就會讓我大宋人成為愚弱之種族,貽害後世無窮。總歸是不得已而為之。你我身在廟堂,就要擔起責任來,不能聽之任之,讓這些人恣無忌憚,做得太過了。”
“可是......”鄧素遲疑了片刻,搖頭歎道,“既然要擔責任,就讓我禮部來擔吧。”
陳東點點頭,合上文書。丞相日理萬機,不能時時都管。本來審定禁書的事,是禮部的職責,丞相隻是圈閱而已,但是,陳東卻直接插手了。在學政聯名彈劾丞相後,鄧素利用禮部的程序,以各個州縣學學政剛剛從鄂州回去,不便立刻再赴鄂州,設法將公議的時間拖後一年,此後嶽飛收複大名府,陳東的威望一下子有上去了。此後,陳東和鄧素已經成為事實上的盟友,所以,鄧素才不惜自損清名,主動為陳東分謗。
“守一,”陳東歎了口氣,低聲道,“不知怎地,最近,我常常想起明煥,還有其他人。當年我們不惜身敗名裂,甚至斷頭灑血,總是想讓大宋比過去更好些。現在,我們做到了嗎?”他的語氣有些蕭索。
“少陽,現在是要緊時候,你萬萬不可有退縮之意啊。”鄧素擔憂道,他正色道,“若非你們多年來苦心經營,遼賊大舉南侵之時,既下汴梁,東南早就土崩瓦解,不可能有如今的中興局麵。如今雖然夏國占了洛陽、襄陽、房州,遼國占了河北,但我朝大半國土和百信都保住了,元直收複汴梁,嶽帥揮師河北,我大宋從未如今日這般人心振作。少陽,現在是虛君實相之製,你是丞相,要擔負把大宋天下擔負起來啊。”
“我知道。不必擔心。”陳東拍了拍鄧素的肩膀,低聲道,“謝謝。”
鄧素點了點頭,知陳東隻是一時有感而發,也就放下了擔憂。陳東做過的每一件大事,都不是軟弱無能的人做得出來的。若非秉性堅韌,又怎能在揭帖大案後不屈不撓,四方奔走,糾集清流整頓理社,一直堅持到新皇即位,又在遼人入寇之際,在鄂州首倡義舉。
四更鼓敲響,夜色濃重,這一夜月色朦朧,卻有滿天星鬥在閃爍發光。
次日,五更雞鳴,天色未明,江夏縣學已經擠滿了白袍書生。遼人南侵以來,朝廷鼓勵投筆從戎,書生的白袍整體比從前要窄了許多,更類似於軍袍。還有人幹脆將白袍下擺紮在腰間,再把紈褲的褲腳打上裹腿,有人像軍官一樣紮著白色的抹額,這是現在時興的裝扮,雖然沒有從前的寬袍大袖那樣瀟灑,卻又要幹淨利落了許多。
四麵牆壁上插著火把,煙氣嗆人,院子裏十分噪雜,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有人忍不住小聲地咳嗽。“李先生。”有人小聲提醒。李篤輕聲咳嗽了一聲,從稍嫌陰暗的廊廡走到院子中央。李篤是鄂州州學的廩生,他的臉色嚴峻,舉手投足充滿了領袖群倫的風采。院中頓時安靜了下來,好幾柄火把照著他的臉,這是一張和江夏縣學士子同樣年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