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祖朝立下崇文抑武的祖宗家法以來,武人幹政乃是犯不得的大忌諱。武將沒有任何參與、幹預、甚至議論朝政的權利。即便西京曹氏,河東折楊這樣的勳貴將門,累代榮寵不絕,與皇室通婚,貴為外戚,一旦有幹預朝政的跡象,都會招致朝臣群起攻之,連皇帝都護不得。當年兩帝並立,鄂州以“尊天子不奉亂命”而得到更多士紳響應,很大的一個因素,就是眾人擔心曹迪重演“挾天子以令諸侯”之故事。士大夫寧可繼續尊奉被遼人俘虜的趙柯為主,也不願接受一個被武將所挾持的皇帝。
所以,石庭堅一提及“武人幹政”,諸將的臉色都不自然起來。
“石先生言重了,”王貴臉色微變,竟自辯道,“我一向謹守本分。”他手放在桌上,看了看左右部將,正色大聲道,“赤膽忠心,天日可鑒!”諸將紛紛應和道:“正是,我等報效朝廷,絕無貳心!”“石先生千萬看仔細,王將軍是大忠臣啊。”
“果真如此,實乃大宋之幸事!”石庭堅微微頷首,舉杯道,“將軍無負朝廷恩遇,必能善始善終。”他將酒杯和王貴一碰,一飲而盡。諸將也大呼小叫地一起滿飲,王貴也將酒喝了,渾不知其味,臉色疑惑的看著石庭堅,不知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王將軍勿怪石某交淺言深,”石庭堅眼神閃爍,低聲道,“雖有赤膽忠心,但仍需把握得住分寸,此乃武人保全之道啊。石某曾讀史書,每見明宗朝殿石璋,睿宗朝燕達這兩位將軍的故事,就頗令人遺憾。”他的話音很低,王貴卻聽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悚然。
石璋、燕達這兩朝大將,皆官居殿前副指揮使,皆在先皇駕崩,新皇尚未即位的時候,參與了定策擁立之事。當明宗駕崩時,人心紛亂,傳說太後不喜太子,欲立楚王,人心軍心亦浮動。石璋便告誡殿前眾軍“汝等見我拜倒呼萬歲,方可三乎萬歲”,而新皇登基時,散發被麵以示悲戚,石璋更親自登上寶座,以笏板拂開頭發,仔細審視,認清楚先皇太子無誤後,方才下去,帶領眾將三呼萬歲。時人皆讚之曰:“朝廷有此殿帥,天下豈不晏然”。
無獨有偶,睿宗駕崩時,太後反對新政,而太子素來親近新黨,雍王親近舊黨。因此太子為太後及舊黨所不喜,朝中暗流湧動,甚至有刺客將混在皇親中從東門入宮刺殺太子之說。風雨飄搖之際,太子登基那天,燕達親率宮中甲士五百人,破天荒於皇宮東門內外列陣,進宮參與大典的皇親和大臣都要一一檢查。莊宗繼位後,手書“忠心燕達”賜之。
這兩將本已立下天大的功勞,然而,隨著時過境遷,皇帝原先的倚重和感激,漸漸變成猜忌和後怕,兩將最後都被捋奪了兵權,不但本人賦閑,軍中的舊部也遭排擠貶斥,朝中文臣落井下石,彈章不斷,整天憂心忡忡,最後都鬱鬱而終。石璋乃是威武郡王石守信後人,明宗皇帝的國舅,自從石璋賦閑之後,族中子弟屢遭飛來橫禍,石家竟至於漸漸湮沒不聞。
汴梁淪陷後,殿前三衙已名存實亡,禁軍兵馬分隸於各地駐泊行營大軍。東南行營駐屯鄂州,宿衛行宮,若論擁兵廢立之便,到可以和三衙禁軍相比。王貴的兵權也和石燕二將相若,念及這二將的下場,他默默無語,臉色戚然。
而石庭堅自顧自地說著話,句句都是誅心之語,如鋼針一般刺中他的內心。
“太祖定下的祖宗家法,武人不得幹預朝政。不是說不得危害朝政,而是不得幹預,武人擁兵自重,天然便身處於嫌疑之中,哪怕是本來秉持著好心一片,一旦幹預朝政,不但犯了帝王的大忌,也犯了朝廷的大忌,甚至是天下人的大忌。我朝以仁義治國,不複唐時那般唯力是視,此乃我大宋百姓之大幸事。天下人心傾向於文治,所以,一旦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以武力幹預政事,那必定是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王將軍?將軍?王大人?”
石庭堅低聲喚了兩聲,王貴才醒過身來,舉杯道:“石先生說的是。”
他執掌這東南行營以後,也曾小心謹慎地向陳東靠攏示好,不過,陳東卻是堂堂正正,並沒有市恩圖報的意思。漸漸地,王貴也就以朝廷柱石自居,安心練兵,期待有朝一日能在沙場上堂堂正正殺出一個馬上封侯。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王將軍見笑了。”石庭堅心道:“恩師袖中沒有良將,這王貴若果真是一個忠厚之人。將來搬倒陳東,倒是可以舉薦一下,讓他繼續掌握東南行營,拱衛行在。既然如此,今日不妨跟他把話再點明一些。”
他微微笑笑,端起酒杯敬過了諸將,又緩緩道:“朝廷最大的朝政,莫過於禮法,禮法之重,莫過於名分綱常。以學校集賢人,共同推舉學政,再以學政推舉丞相,又可以彈劾丞相,用意乃是選天下之大賢治理國家,又防範王莽、曹操那樣的奸佞當國。而人心各異,即使有時產生一些爭端,那也是朝中的禮法之爭。若有人企圖憑借武力,對此橫加幹預,那便是與天下人為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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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草市玉堂樓內,每張桌子旁都坐滿了人,店小二汪百蟲來回穿梭,小心翼翼地續茶,又端上蜜餞果子。他心中腹誹,讀書人原先斯斯文文的,最近不知怎地脾氣都火爆起來了,偏生個個還振振有詞。不過話說話來,那幾個披麻戴孝的苦主,看樣子也著實可憐。
“老丈,你別怕,”張蔚拍了拍一個老者的肩膀,沉聲道:“把你的冤情都說出來。”
“對,說出來!”“說出來,說出來吧!”
李老漢原先有些怯,鳴冤的話說了無數回,不需要特別準備,一開了口便老淚縱橫。
李老漢之子名叫李向,在遼賊南侵時應募入了縣裏的團練,地主就將佃田給收走了。當遼軍退走,縣裏裁撤團練後,李向回家後,隻得在街上買菜和果子為生,結果禍不單行,犯了一些縣裏的地痞,被活生生打斷了一條腿,成了廢人,兒媳也不堪被辱自盡,唯李老漢一邊照看兒子,一邊鳴冤。幸好縣令大人是個包青天,查證了李老漢的兒子擇了宋禮法自律,便將那一夥地痞都判處了秋後處斬,可是現在,案卷被壓在了刑部,複審很可能不會全部問斬。李向傷重,加上憂憤,沒等看到惡人伏誅,便撒手人寰。地痞們甚至托同夥放出話來,隻要留得一條命在,一出來就弄死李老漢祖孫三人。
“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張蔚拍案怒道,“刑部怎地縱容奸人欺壓良善!”
“就是!”“不能忍了!”廩生們紛紛叫道,有人猜測:“刑部該不是有人收了銀錢吧?”“溫循直就是本朝第一大奸臣!”“刑部這樣的拖延,根本和地痞是蛇鼠一窩的。”酒樓中的茶客也一起齊聲起哄,各個恨不得要殺進刑部大牢,為李老漢一家報仇雪恨。
“老漢多謝!”“謝過了各位。”李老漢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老淚縱橫道:“多謝各位恩公!青天大老爺!”他一把將身邊兩個兒孫拉在地上,按著他們和自己一起在地上磕頭,“宛兒,栓兒,快,一起給恩公磕頭,要是恩公不幫咱,咱這輩子都隻能在外頭討飯吃了。”祖孫三人一起磕頭的場麵,當真令見者傷心,聞者垂淚。
“老丈請起,”張蔚心下惻然,低聲道:“我等受朝廷供養,讀聖賢書,仗義執言,驅邪扶正,都隻是分內之事而已。”他將李老漢扶起來,又對一臉色蒼白的中年人道:“寶臣兄,你說你的事情。”
“多謝張兄。”吳瑋有些戰戰兢兢。他說事之前,先朝周圍的廩生作揖,感慨道:“天下清流一家,諸位急公好義之心,吳某佩服,佩服之至。”眾人聽他是守清流法的,談吐又是熟讀詩書之輩,自是一番謙讓。然後,吳瑋才歎了口氣,將自己的麻煩說了出來。
吳氏乃世居宣州太平縣,也算是當地大族。吳瑋之父吳弭,是太平縣縣裏的主簿,一向都是奉公守法之人。但不久前,吳弭告發縣學推舉的縣令王處耕有貪贓枉法之事,一下子捅了馬蜂窩。這王縣令可是一方豪強,事情演變成王縣令親自帶著一幹黨羽威逼吳弭,要他把賬簿和證據都叫出來,甚至親自動手對年過五旬的吳弭拳打腳踢。最後在州學清流的強行幹預下,王處耕被下獄待罪,宣州衙門判處其斬刑並抄家,但案子在刑部壓著,吳家現在最擔心的就是王處耕東山再起。
“不滿眾位,”吳瑋歎了口氣道,“王處耕這人在縣裏的黨羽眾多,勢力極大,就算被下獄了,還有人為他到處奔走,可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謂打蛇不死,必受其害。我吳家與王家這次算撕破臉了,刑部若不給他們定下抄家滅門的大罪,恐怕將來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