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吏秦九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搖頭道,“真不知這些讀書人是怎麽想的?”
範昌衡一愣,苦笑一聲,搖了搖頭。他拿起沉甸甸的水火棍,跟在秦九生背後。秦九生世代都是鄂州衙門胥吏,為了謀個官身才到的刑部,平常雖然也是和範昌衡他們一樣隻是處理文牘,但據說從前在州府時也曾在壯快班待過一陣子,操練起水火棍、鐵尺、鐵鎖鏈這些家夥分外熟悉,範昌衡平常有些瞧不起這個胥吏出身的,如今卻不由自主地邁步跟在秦九生的後麵。
李洪光帶著七八個人來到前院,院中已經聚集了三十多個公人,各持水火棍、鐵尺等武器守著大門,刑部員外郎宋安皺著眉頭聽外麵嘈雜的人聲,幾個刑部司郎中簇擁在宋安身邊。
“宋大人,”李洪光上前道,“刑部司已到了十一人。”
“好。”宋安點點頭,吩咐道,“你帶五個人先回刑部司,將重要的案卷藏在枯井裏去。其他人留在這裏。”李洪光吃了一驚,低聲問道:“局勢已經如此危急了嗎?”“未雨綢繆,不得不防。”宋安搖了搖頭,低聲道:“若案卷被人奪走,你我都無法向朝廷交代了。”
適才他派人出去打探情況,外麵已經聚集了兩千多人,還有人在煽動廩生百姓衝進來,揪住溫循直和刑部的貪官,一概打死算完。廩生們在衙門外大喊“鏟除奸賊溫循直”,殊不知溫循直身為刑部尚書,並不是每天都在刑部坐堂,早晨也用不著點卯。真正負責日常公務的,既非尚書,也非侍郎,而是資格最老的刑部員外郎宋安。
李洪光轉頭看著心虛膽怯的刑部司眾吏員,歎了口氣。刑部就跟門口的兩個大石獅子一樣,看似張牙舞爪,威風凜凜,但實則就是個空架子。全部的命官吏員,加起來不過區區四百之數。武器也隻是水火棍、鐵尺、樸刀之類,連長槍、弓弩都沒有。刑部大獄在另外一條街上,關了幾千死囚,另有軍卒看守,那些人都是輕易不能動用的。如果朝廷沒及時調遣禁軍平亂,鬧事的人鐵了心要衝進來,這區區百八十衙役根本就擋不住。
看著宋安陪著李洪光走過來,範昌衡不由自主挺了挺胸膛。“持正,你和秦九生去東廂小門內守著,莫讓外人闖入。”宋安居然記得他的表字,口氣也很溫和,範昌衡頓時熱血上湧,大聲答道:“是!”躬身領命,提起水火棍,和秦九生一起往東廂小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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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衙門外,廩生的呼喊一浪高似一浪。“鄧素大奸臣!”“召集學政,彈劾陳東!”
文吏劉易知也是從小門進的部衙,剛剛踏進禮部司,還未見禮,郎中楊楚才便道:“蔡侍郎剛剛下令,今日有人鬧事,為了保護讀書種子,所有吏員放假一天,你快回去吧。”禮部的吏員雖然也是小考出來的,但文章學識堪稱六部之首,隻缺少大考進士出身。不少吏員隻是因為家境貧寒,無法進入州學就讀而已。尚書、侍郎等禮部高官對這些吏員都格外愛惜,有機會便加以指點,提攜。
廩生們別的衙門不一定找得到,禮部衙門卻是熟極了的,故而聚集在禮部外麵的人尤其多,侍郎蔡鹹見勢不妙,來不及通知鄧素便自作主張,讓禮部的官吏全都放假一天,跟這些鬧事的人唱起了“空城計”。
楊楚才一邊催促劉易知快走,一邊抱怨道:“鄂州衙門失職!今年磨勘隻能給下等!”他身為郎中,要等著勸回每一個前來點卯的吏員,雖然冒著風險,倒也是盡心盡責。等了一會兒,沒有吏員進來報到,外麵的呼聲更大了,楊易知皺了皺眉,恨恨道:“膽大包天的後輩,若知道是哪些人幹的,再來應考,一定要全部黜落,絕不留情!”
抱怨歸抱怨,這時代還沒有一種叫做攝像頭的物事,唯有從望窗監視著街上的情形,吏員們一個個都麵色蒼白,長籲短歎。禮部為六部之首,握著朝廷禮法,官員選拔之大權,怎會落到這般權威盡失,大家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境地?
禮部門前,文昌街上一片人頭攢動,場麵比省試趕考時還要壯觀。省試的時候,士子們都安安靜靜,個個神色恭敬,連大氣也不敢出,要多規矩有多規矩。而此時此刻,各種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人群裏有廩生,也有家仆、工徒,還有市井無賴、遊方道士、攤販貨郎、婦女閑漢之類人等,場麵端的是混亂無比。
每個人臉上都是興奮的神色,有人慷慨激昂,有人充滿困惑,有人神采奕奕,也有人縮頭縮腦地看著熱鬧,但每個人都在大聲地說這話,在嘈雜的街上,為了讓別人聽見,又更大聲地說話,各種的議論的聲音就好像無數蜂群一起扇動著翅膀,嗡嗡嗡嗡令人眩暈,又好像一個風暴的漩渦在不斷地擴大。廩生們聲嘶力竭的呐喊著,狂風暴雨一樣的回應著。
“鄧素結黨,朋比為奸!”“禮部素素召集學政!”“鏟除奸臣!”
“鄧素的走狗!”“禍國殃民,禮部砸了也罷!”
李篤站在高台上,振臂高呼著,無數人熱烈地回應著,在這時候,他仿佛不再是一個凡人,而是淩駕於千萬人之上,他的力量,每一聲呐喊,都會被立刻放大千萬倍。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漸漸凝聚成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甚至隱隱有一種摧毀一切的力量。
廩生們大多是卯時各自集合出發,計劃辰時初刻到衙門門口,李篤幾乎是一夜未眠,在寅時三刻就到了集合的地方,沒過多久,他這一股就聚集了五六百人,這時天色未亮,廩生們為了防止走散,前麵的人拉著後麵的人,一個拉一個,寒風呼嘯中走了十裏路,從麗正門進入鄂州。因為沿途人流的匯入,從麗正門入城的時候,單單李篤這一股就有一千五百多人了。
進城以後,廩生們大部分都去了相衙所在的朱雀大街,另外分出一些人手去禮部、刑部、兵部、鄂州府等其他要害衙門。一路上,大家群情激奮,一邊散發揭帖,一邊情緒激昂地聲討國賊,偶有衙役出來幹涉,有廩生立刻就上前嗬斥:“放肆!”“滾開!”“讓路!”後麵數以百計的家丁、工徒各持棍棒一擁而上。
公門中人欺軟怕硬,見狀也隻得灰溜溜地退走,任由大隊的廩生往前闖去。
湧進了數以萬計的廩生,鄂州城裏一下子就鬧騰得跟沸騰的開水一般。這般情勢誰也沒預先料到。鄂州府衙本身也被數千人圍著,既沒有力量,也抽不出手來彈壓亂局。普通的商販見勢不妙,大多早早收了攤子,沿街的鋪麵也關門上鎖,衙門都不辦事了,等閑行人上街不是交易買賣,而是擠在人群中看熱鬧的也不少。
一切都是在卯時開城門之後發生的,到了辰時三刻,大部分廩生都進城之後,事態就迅速惡化到了不可控製的地步。小偷趁著市麵混亂扒竊,一些市井無賴趁著鄂州府衙役自顧不暇搶掠錢帛,甚至還有強行砸開鋪麵的,堂堂一國之都,一下子便陷入了混亂之中。
丞相府前廳中,夏國使者馮廷綸早早來到相府侯見。
上柱國身份在夏國非同小可,柱國府和護國府都有嚴命,使者無論如何要使趙行德脫離宋國的掌控。雖然沒有明言,但馮廷綸隱隱約約感到,如果宋國堅持不交還趙行德話,恐怕兩府就會把事情處置權由道路曹轉給行軍司、軍情司去辦了。道路曹不希望與宋國為敵,在談判破裂之前,馮廷綸還想做最後的努力。
外麵的嘈雜聲隱約耳聞,馮廷綸不經意地皺了皺眉。對習慣軍士統治,樣樣都照著律令的夏國人而言,宋國亂成這樣子,簡直是不可思議。馮廷綸甚至懷疑過不了幾年,宋國就會自己分崩離析。然而,外來的威脅給了相府充分的大義,亡國滅種的威脅,讓州縣不得不支持相府建立一支強大的禁軍。因為如此,馮廷綸給道路曹的上表中,建議兩府不要過度顯示武力,免得激起宋人的同仇敵愾之心。不過,兩府能考慮多少,就不是馮廷綸能預料的了。
簽押房中,文吏小心地稟報,夏國使者在花廳候著。
陳東放下朱筆,皺眉道:“讓他等著吧。”便又俯首批閱奏折。
馮廷綸像蒼蠅一樣天天來遊說。難道他以為光憑三寸不爛之舌,就能把關係河南、京東兩路二十餘州府,近千萬戶口的得失的人帶回去?大宋的丞相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河南、京東路的安撫,與遼國的戰和,州縣學政的態度、南海屯墾的進展,清流和濁流之間的爭鬥,大食海盜的清剿。整個大宋,各種各樣的事件層出不窮,各部尚書、路府州縣擔待不了,全都一股腦兒交給丞相大人定奪。陳東天不亮就來到簽押房署理各種公文,宵衣旰食,閱覽奏折每天都在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