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人,前麵便是瓜洲度了。”
石庭堅立於船頭,向南望去,此處江流平緩,瓜洲渡江麵上白霧蒙蒙。忽然,石庭堅的瞳孔仍微縮了一下。一座灰黑色的山水城如石龜蹲伏在長江北岸,城池不大也不顯眼。老瓜洲和揚州府城一樣,城池在宋遼兩國爭奪中完全毀掉了,新建的瓜洲軍城遠遠比老城小,在沙洲半島深入大江的一端,和水寨碼頭相連,軍城外停泊著水師的戰船,現在不是操練的時候,因此顯得有些冷冷清清。
“那邊是南海水師屯營。”肖船頭恭敬地秉道,“吳國長公主殿下也住在大營裏麵。”杭州府為了籌錢築城,將官船全都賣了,連石庭堅赴鄂州參與大禮議也是雇的商船。臨出發前,船東特意叮囑這條船的船頭,路上萬勿觸怒這位年輕的學正大人。
石庭堅立於船頭,大袖飄飄,遙望著那座江霧中的矮城,他暗暗思忖道:“瓜洲渡是南北襟喉之處,號稱江北第一雄鎮。朝廷用南海水師屯營於此,既防著遼人再度南下,也卡住數路州府咽喉。但是,瓜洲渡的城池改築之後,怎麽反而並從前更見矮小了?”趙行德善築城、善守城。因此,盡管吳子龍一係清流視他為屠夫。但杭州城池的改建還是參考了趙氏為揚州城改建所指點的營造法式,在石庭堅的堅持下,將杭州城牆更加厚加寬了許多。“他在鄂州城內深自謙抑,讓所有人都忽視了他的存在,等到大亂之時,一出手便扭轉乾坤。兵法有雲,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難道這也是守城之道?”
沙洲的另一麵則是熱鬧的市鎮,朝廷將瓜洲完全劃給水師治理。這裏是南北運河與長江交匯之處,沙洲地方又狹小,重建遠比揚州容易,現在石庭堅遠遠的望去,隻見煙波之中,市肆鱗比,錦賈駢闐,冠蓋絡繹,宅第蟬聯,碼頭上桅杆如林,江船往來交錯,魚貫進出,除了城池不再是從前那座之外,幾乎看不出戰火過後的衰敗痕跡。外人到了瓜洲,隻知嘖嘖讚歎,石庭堅是久經曆練的人,自然看出其中的不凡之處。
“朝廷待南海水師甚厚,不過,這經營瓜洲的官員,也是個難得的人才啊。隻可惜.....”
“長公主殿下雖然住在瓜洲,但軍寨主事的乃是趙大先生的門生,劉大官人......”
肖船頭常年漂在運河上,是個八麵玲瓏的人,見學正大人一言不發地觀看水師屯營,不待他問,便搜腸刮肚,將所知水師屯營和吳國長公主之事一樁樁的說出來。他特意提到公主寬仁愛民,不但常年在揚州開設粥棚,更將揚州吳楚園設立博物園和藏書樓,在長公主的鼓勵下,揚州的世家大族捐了很多奇珍和藏書放在園中供人觀賞。這園子不但使左近百姓受益匪淺,連千裏外的士子也慕名前來。不過,現在揚州更熱鬧的是股券的買賣。
所有東南的人都知道海商是賺大錢的買賣,不過,因為海船昂貴,出海的風險又高,這買賣不是每個人都做的起的。原先揚州的商人若沒有實力出海行商的,也有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合股買船、租船、搭船出海的,但這一是十分危險,二還是要身家不菲才可能辦得到。南海股券大大降低了商賈和百姓做海上買賣的風險和本錢,哪怕是升鬥小民都可以進來搏一把。甚至有商人買了南海股券,然後再將之拆分成幾十上百小股,麵值五十文一百文的賣給平民百姓。揚州是漕運重鎮,民風彪悍好賭,有的人幹脆就把本來丟到賭場裏的錢用來買股券了。鄉閭童謠唱說“最可憐的貧苦漢,三兩文也要賭這回錢。”
“股券買賣雖然熱鬧,但根基還是一個信字,證信堂才是根本。”石庭堅低聲道,他若有所思,“這聚沙成塔的手段,還是趙行德在河北的路子。不過,手段再好,若沒有大義名分,也不過飛鷹走狗之流。趙行德定道德之分,述君子之道,他最看重的弟子,這個執掌瓜洲的劉文穀,他是否明白這一點呢?”沉思中,石庭堅這些喃喃自語,隻有他自己才聽得見,旁邊侍立的肖七隻聽見了頭一句話而已。
“大人好見識啊,要不是官府證信堂規矩森嚴,咱們還真不敢相信那紙票子。”
肖船頭說得眉飛色舞。石庭堅心中微動,折節問道:“肖綱首,莫非你也買了股券?”
“沒有,沒有。”肖七搓著手笑道,“小人還是攢著錢,看什麽時候再買一條船。”
石庭堅微微點頭,肖七的經曆他聽東家說過,原先他自己就有三條船,走江北汴河到揚州的漕運,契丹人入寇後,他帶著老婆孩子逃難到了南方,漕船和家產都折騰的差不多了,憑著從前的老關係給別的船東當船頭。天下板蕩以來,家破人亡者甚多,那些一夜間傾家蕩產的富紳巨賈之中,很少有肖七他這個重頭再來的精氣神的,所以石庭堅才高看了他一眼,折節下交。若不然的話,哪怕旁人曲意逢迎,石庭堅也未必理會,畢竟到了他這個地位,想要巴結奉承的人實在太多了。
“不過,我那個苦命的老妹妹倒是買了些券票,這東西輕便,又有證信堂的記錄,又不像金銀錢帛那樣招人。”肖七笑著多了一句嘴。他回頭望了望,船艙飄出一股煎魚的香味,肖七仿佛看到一個青布包頭的婦人正灶頭忙碌,臉色卻不禁黯然。“苦命的妹妹啊。”
肖十娘的男人沒能躲過在遼兵南下的那場大劫,還沒過長江便死了半路上。一個寡婦人家隻能投靠在哥哥這裏。肖十娘在船上幫忙,除了吃喝衣物之外,應該有一筆工錢,她不肯要,哥哥也不肯占這個便宜,便在證信堂買了一張股券,登記的是妹妹的名字。不管將來她改不改嫁,這個也是算私房錢。
石庭堅搖了搖頭,肖七的妹妹他見過的,但沒想到這個勤勞溫婉的婦人還有買上一手股券的膽氣。但具體詳細情形如何,又豈是一州學政有閑心去仔細了解的。“飯好了!”後艙傳來一聲清脆的叫聲,肖七躬身道:“船上飯食簡陋,還請大人多擔待。”石庭堅擺了擺手,淡淡地笑道:“船上飯食味道很不錯。”他背著雙手,施施然走入了艙內,他雖然平易近人,但畢竟地位有別。
幕客莫如瑗在石庭堅的對麵落坐,四個隨從都在別桌用餐,而船上的女人在後廚吃飯,連同肖七在內的水手都在甲板上蹲著用餐。今日東風不振,長江的江岸上,數十名纖夫拖著粗重的纖繩,拖著江船逆流而上,纖夫們每天隻能吃早晚兩頓飯,有人懷裏放著一個或半個又冷又硬的饅頭,但沒到餓狠了的時候,他們都舍不得吃。
在下遊方向大約兩裏外,另一條船也在緩緩向上遊航行,陸雲孫坐在船樓裏,凝望著江湖中伏龜一般的瓜洲軍寨。門生袁田光侍立在側,憂道:“先生何必親身赴險,此番局勢莫測,要知道上一次,他們已經開了殺戒了。反正大禮議上隻要先生有個態度,不如學生代您前鄂州。趙行德更屯兵於揚州,萬一兩邊再反目,我們連楚州都回不來了。”
“他不會的。”陸雲孫搖頭道,“趙元直是個守規矩的人。”
“可是,”袁田光仍然勸道,“上次就見了血。”
“那是規矩先亂了,”陸雲孫臉色微沉,“如果他不站出來,未必不流血,說不定更多。”
“可是,此行還是太凶險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應該去。”陸雲孫看著弟子,“有些中興氣象,不能再折騰了。”
“是。”
袁田光見恩師心意已決,無奈隻能暫時放棄說服。
從楚州啟程之前直到現在,每天袁田光都這樣的勸諫,但陸雲孫的去意十分堅定,根本不是門人弟子的勸諫所能動搖。自從上次朝廷在鄂州開炮轟擊鬧事的廩生後,各地的流言很是嘈雜了一陣,有說朱雀大街血流漂杵的,有說東南行營用廩生頭顱築成京觀的,有說死傷數以萬計的。後來這些流言雖然被一一澄清,死傷的廩生加起來不過數百人,然而,各地士紳對鄂州還是有點心有餘悸。
這一次伴隨著大禮議的走馬飛書,各地的流言再度甚囂塵上。有人擔心陳東想篡位,朝廷欲收權,很可能將各地學政誘至鄂州,或殺或關押,一網打盡。為了讓各地學政盡數赴會,朝廷禮部預先做了不少功夫,甚至用了離間挑撥的辦法,暗指不赴會的學政是為了獨攬大權,阻止大禮議允許地方再推舉一位學政,與原先的學政輪流執掌州學和赴闕議事。禮部用盡了各種手段,總算讓天下十之八九的學政都動身前往鄂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