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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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18 文竊四海聲-3

王丙和樊安從大相國寺一直追出永康街,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捂住肚子停了下來,“咳,咳,”樊安喘著大氣道,“哪來冒出來的野書生,臭娘們,咳,咳,咳!”

趙行德拉著李若雪逃命,不敢回頭,身後再沒有公差的叫喊和追逐聲時,已至俊儀橋街,方敢停下來歇息。

不管是踏青登高,還是蹴鞠秋千,別的女眷汗濕重衣,臉龐卻微微出汗,脂粉稍加掩飾,便容色如常。而李若雪卻是相反,體自清涼無汗,頭臉卻大汗淋淋。她的肌膚原本白皙如雪,此刻更沁出紅潤,粒粒汗珠映射著陽光,晶瑩剔透。趙行德隻覺美豔不可方物。

察覺趙行德目光有異,李若雪微覺害羞,將柔荑從他手中抽出,從懷裏掏出手絹擦汗,低聲道:“真氣人,臉上便愛出汗,也不能擦妝粉。”她給自己擦了汗水,見行德也是大汗淋漓,又給他輕輕擦拭汗水。佳人皓腕凝脂與臉龐肌膚微觸,鼻端暗香微聞,趙行德已有些目眩神馳。李若雪亦不好意思起來,擦好汗後將手絹疊好收起。

這條街往北乃是祆廟,終年都彌漫著煙火氣味,各色人等熙攘混雜,二人便向南而徐徐行,又至汴河岸邊,涼風拂麵,頓覺心曠神怡。

二人相視一笑,趙行德找了河岸邊一處垂柳樹蔭下的石階,李若雪也不嫌肮髒,並肩席地而坐,兩個儒生看著汴河兩岸人群熙熙攘攘,上下行船緩緩而過。二人眼前腳下這條流淌的汴河,便是條真正貫通天下水係的河流。

此時中國北方的水係尚十分發達,到處是河流與湖泊。僅僅在汴京城內,自南向北便有蔡河、汴河、五丈河與金水河四條河流,都可以行船,合稱漕運四渠。漕運河流的兩岸,遍布著無數水力磨坊。在江河湖泊上謀生的人數多達數百萬,江湖一詞,便是由此而來。而在這四渠中間,汴河最為重要,因為它連接著東南六路的漕運。汴河即唐時通濟渠,乃是隋煬帝所開鑿的大運河之一段。西引黃河水、洛水,與洛陽和關中水係相通,南通淮河水係,乃至長江水係。仰仗了這樣四通八達的水運係統,僅僅各州每年新造運船便有三千多艘,每年近八百萬石的漕糧,數百萬秤石炭,價值億貫香料珍奇,亦隨之紛至遝來。

靜默良久,李若雪忽道:“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語氣中帶著許多歉意。

趙行德一愣,心頭最柔軟處湧出一股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道:“沒關係,我喜歡麻煩。”

“真的?”

“真的。”

“我也是真的。”李若雪和趙行德離得更近了些,感覺他身上散發的暖意。

“什麽?”趙行德又一愣。

李若雪淺淺一笑,將漆紗帽子扶正,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憂愁,緩緩道:“我娘親生下我沒多久便過世了,爹爹又被貶斥流放,家裏還要種田織布補貼家用,雖然母親對大哥和我都很好,但我有時候擔心母親有了弟弟不喜歡我了,有時候擔心爹爹又被奸賊陷害,整天心事重重的,便像是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樣。”

趙行德心生憐意,一邊傾聽,一邊將手放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李若雪感受著他掌心的寬厚和溫暖。

“有一次,爹爹寫了一本記述洛陽園林的書,在後記裏麵又指摘了朝政,我擔心他又觸怒了奸賊,想了整整兩天,終於鼓起勇氣,勸爹爹將後記中那些不合時宜的議論刪掉。”

趙行德笑道:“你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不過以嶽丈大人的秉性,是斷然聽不進去了。”

李若雪紅`頰微燙,白了他一眼,但也沒有糾正他的語病,繼續道:“父親到沒有訓斥,隻說世間事,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士大夫擔著天下之任,便不能再顧惜自身榮辱性命,甚至家人安危。後來我讀了很多詩書,心思也沒有那麽重了,漸漸也像個普通的女孩子。但一直好奇,擔當天下之任是怎樣一回事,所以才一定要和你一起來。”

她側過頭,看著趙行德,認真地說道:“你以後總要擔當許多大事,我也不會這麽任性,胡亂給你添麻煩的。”

趙行德心中感動,攬住她的腰際,讓李若雪靠著自己,沉聲道:“沒關係,我不怕麻煩。”

李若雪俏臉緋紅,兩人心意相通,麵對著日夜流淌的汴河,靜靜地享受著難得的親密。

這汴河兩岸乃是京城最為繁華之處,兩人所坐的石階對岸便是會仙樓,從閣樓裏傳出絲竹管弦之聲,不時有店中小二奔出,船家購買河鮮下廚。這些河中船家,有的竟無片瓦之居,一年四季,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常年都在這船上。汴河的來來往往的行船中,有赤裸上身的壯漢撐著長槁,有嬌媚的船娘搖著櫓槳,時而畫舫裏傳來才子佳人輕聲笑語,時而漁家的行船裏響起嬰兒的啼哭,終年流淌的汴河,宛如一個不斷上演著世間百態的舞台,靜靜地坐在這河水之旁,觸景生情,每個人所思所想,又各有不同。

河中船娘抱著孩兒,就在船頭把屎把尿,那小孩兒看見這兩個儒生打扮的人坐在岸邊,咿咿呀呀地叫著,船娘抬頭看了一眼,李若雪對她宛然一笑,那船娘嚇了一跳,趕緊將孩兒抱入船艙。

李若雪這才記起自己做的是儒生打扮,不覺莞爾,靠在趙行德身上,滿目人間煙火,內心隻覺平靜安樂,暗暗想道:“將來也要為他生孩兒麽,我娘隻生下大哥和我便離去了,我們家的女人身體瘦弱,是難生養的。要是沒有子嗣,他要納妾怎麽辦?難道還要為他張羅挑選女子不成?這京師各府裏麵,凶惡刁鑽的婢女姬妾欺辱正室的也屢屢有,唉——”數點閑愁,又上眉間心頭。

船家肖十娘被那男生女相的儒生調戲了一眼,急忙抱著孩子往船艙內躲避,這世道到處都是登徒子,窮家小戶的女子,即使清白被汙,也隻有忍辱偷生,無處討要公道。船艙裏麵,嫂子在準備午飯,哥哥肖七卻拿著一疊紙看得極為入神。肖三娘最是崇敬自家七哥,從小撿拾完石炭,別的小孩在玩,他就趴在教書先生的窗口底下偷聽,竟然斷斷續續地識了不少字,算的上是粗通文墨。肖七憑這點能寫會算的本事,在河上謀生,說話行事又有過人之處,三十多歲便掙下了自己的船,娶了媳婦,還偷偷地跟肖十娘說,等她出嫁的日子,封一份厚厚的嫁妝。

“這是什麽呢?”

“張公子讓我們帶到淮南去的公揭,沿路遇到相熟的公子也可以散一散的。”肖七抬頭道,咧嘴一笑,他這妹妹最是懂事乖巧,河上好多小夥子都眼饞著。有一年遇到寒冬,爹娘都不在了後,十幾個兄妹要麽早夭,要麽失散。現在他這當哥哥成家立業的,一定會把唯一的妹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什麽公揭?”肖十娘有些糊塗道。

“嗯,就是揭發惡人的狀紙,官府不收,於是大家夥兒便傳起來,要用江湖公道治他的罪。”

“多大的惡人?”

“十幾個州,幾十個縣的人都給他坑害,死了好幾十萬人,你說這惡人厲不厲害?”

“呼,”肖十娘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樣凶惡的盜賊,官府怎麽還不收狀紙?”

“因為官府裏麵有惡人的同夥啊。”

“這樣啊,怪不得,”肖十娘撇了撇嘴,就好像小時候拾碳的小孩都要被官船的人趕,到了晚上,那些人的同夥卻劃著小船,將石炭一包一包的往下搬一般。她來了興致,“七哥,要怎麽用江湖公道治他的罪啊?”

“漕幫的王五爺說啦,看看京城和東南的動向,要是滿城風雨鬧得太厲害,這漕船說不定也要停一停。”

“真的?”肖十娘睜大了眼睛,這汴京城上百萬人的吃穿用度,可全指著漕運呢。

“希望不會吧。”肖七歎了口氣,漕船停運,這些河上的船工也隻好坐吃山空,不過他也知道,王五爺背後還有高人就是了。

外麵雷聲大作,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劈下來,一場暴雨不期而至,嘩嘩嘩地在外麵如瓢潑一般。

小孩子被嚇得哇哇哭叫,肖十娘將船艙窗口小小支開一條縫兒,見剛才那兩個傷風敗俗的儒生慌忙站起身來,急匆匆地朝西邊跑去,她喜笑眼開,拍手道:“真是老天爺有眼,打雷閃電下雨來治這惡人,太好了。”

“你怎麽幸災樂禍的?”肖七奇道。

肖十娘指著那個小個子的儒生,鄙夷道:“剛才這兩個男人好似相好一樣的靠著,真的好惡心,那個不男不女的還朝著我笑。”

“是嗎?”肖七也懶得起身來看,罵道,“這幫不學無術膏粱子弟,若要有趙元直先生一成的忠肝義膽,這天下也不至如此頹敗。”肖十娘問道:“趙元直先生又是誰?”“就是為大宋寫這張狀紙的人。”

夾雜著雷鳴閃電,天空仿佛漏了一樣傾瀉著雨水,趙行德拉著李若雪的手飛快地朝李府跑去,兩人的衣衫都已經濕透,一路大踏步踩得水花四濺,袍服下擺全是泥點子。所幸路上行人都忙著匆匆避雨,也無人來關注李若雪袍服底下若隱若現的身段。

二人順著汴河的河岸,跑過了李七家正店,又跑過了出來時曾經過的蔡相宅子,金梁橋,眼看將近李府,趙行德正欲往平常出入的便門跑去,卻感覺手中得柔荑一緊,“這邊,這邊,”李若雪拉著他向另外一方向跑出去。趙行德跟在她的身後,來到宅邸西側一扇小門外麵,李若雪一邊用力拍打著門環,一邊回頭來趙行德解釋道:“我特意讓卷簾留意為我們開門的。”

她臉上掛著若幹水珠,幾綹烏發也從歪了的漆帽下露出來,望著趙行德有些怪異的目光,奇道:“元直,你怎麽了?這樣看著我?”趙行德再也克製不住,一把將佳人拽到懷裏,左手用勁握住她的腰際,右手輕輕扶著她的腦後,盯著李若雪因為吃驚而睜得大大的眼睛,低頭緩緩地,但是不容推卻地,深深地吻了下去。李若雪感覺趙行德身上散發著一股灼熱,嘴唇被他用力的吸吮著,漸漸地也沉迷其中。大雨就在兩人身旁滂沱而下,電閃雷鳴一個接著一個,偶爾奔過的行人,也隻朝這兩個舉止怪異的儒生投來匆匆的一瞥。

這一刻幾乎好像是經過了千萬年之久,吱呀一聲,那扇小門打開了一條縫兒,片刻後,卷簾好像受驚的貓咪一樣,怯生生地望著在雨中緊緊相擁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