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護國府議事的安東軍司校尉聚齊之後,翌日便從長安出發。二十五名校尉,五十名護衛軍士,以及等趙行德等七八位順路同行的,共八十餘騎,帶著十七輛運載輜重的四輪馬車,沿著平坦的馳道,浩浩蕩蕩奔赴敦煌。
順路同行的人當中,楊麓和張良衡是丞相府詞訟曹胥吏,專門押送下半年關中各地士紳百姓鄉約到柱國府備案審查的。這兩人還走訪了相關的州縣鄉村,了解實際情況,以備柱國的垂詢。
袁興宗是華縣令,他將原本由官辦的驛站承包給商人經營,既提高了驛站的使用效率,又為朝廷節省了不少開支,丞相府準備先在關中推廣試行,此番袁興宗便是奉丞相之命去護國府陳述推行此政的利弊的,他還可能被調入丞相府負責主持此事,邁出地方文吏入主中樞的關鍵一步。
汪衡乃關中商人,六月份在潛龍柱上貼了一紙上書,建議朝廷允許商會利用券票所籌措股本,並列出了二十多條監控之策,因此被皇帝和護國府召見。
喻伯岩是去安西投軍的,他身高體壯,穿著五十斤重陷陣甲,猶如一座鐵塔,善使陌刀,舞動起來如同一片雪影。趙行德曾經見他硬生生斬得四個刀盾手連連後退,遼人鐵浮屠也沒有這般威勢。
燕月溪是個和善的中年商人,自稱做東珠、南珠買賣的,但趙行德總覺得他的笑容背後藏著許多東西。宇文秉信是探親回返的教戎軍軍士。
有了這群夏國人,趙行德和李若雪的旅途也有趣了許多。特別是楊麓、張良衡與趙行德年齡相若,這二人在夏國丞相府做事,專門負責勘察鄉約,對各地的民情世風極為熟悉,問起趙行德關東的情況,往往和關西加以對比,各自都收獲良多。隻是每當楊麓與張良衡言語間流露出夏國遠勝關東的意思時,身為關東人的趙行德不服輸,定與二人唇槍舌劍。
楊麓說鄉約之製乃是夏國獨創,趙行德便反駁道:“關東之地,早已廣開鄉約、社倉結甲、鄉曲義莊、義約、粥局等事。此乃秉持孟子所說‘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的遺意。可見鄉約之製至少在春秋時便出現了,乃中國素來所有,並非貴國獨創。”
楊麓和張良衡因為不熟悉關東情況,雖然感覺趙行德有點強詞奪理,卻抓不到他的要害。
見這兩人憋得麵紅耳赤,袁興宗沉聲道:“我朝鄉約之製,乃藍田呂二先生所倡,關中獨有,即將推行全國。鄉約與朝廷律法乃是一體,百姓自行約定之後,由柱國府、丞相府核準,在約條所及的州縣村社之內,與律令府令效力相差無幾,倘有不遵及背約者,等同觸犯律法。如此以來,方能使善不濟惡,並導引世風向好。貴國之鄉約社條,與朝廷律法殊異,官府要麽任其自流,要麽擔心結社謀反而橫加限製,鄉約的效力不足,難以擔當引導世風之任。此乃與我國製度的大不同。”
關東的朝廷實際上確實是不鼓勵結社的,理社黨案殷鑒不遠,趙行德是實心人,聞言頗有些訥訥。此時關東人雖然號稱獨尊儒術,但實際下層重利之風更勝於關中,而且官吏貪瀆也越來越厲害,很為夏國的儒生所不齒。袁興宗亦是信奉孔孟之道的,顧及趙行德的顏麵,還沒有說“關東便是朝廷律法也難以令行禁止,何況是鄉約社條。”這等難聽言語。
馬車內的李若雪卻緩緩道:“袁大人此言差矣。這鄉約之製,分明源自《管子》和《周禮》中所提及的鄉裏製度。呂二先生師從橫渠先生張載,橫渠先生卻是關東汴梁人士,張夫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言猶在耳。袁大人豈能說這鄉約之學乃關中獨有呢?”
她喉音婉轉,字字清脆,縱使是在駁斥對方,也讓人聽著耳中舒服,暗道,這女子學識不讓須眉,盼她能多說幾句。隻聽李若雪頓了一頓,又道:“小女子讀書雖然不多,呂二先生的著述也有涉獵,呂二先生著述宗旨,乃是‘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又道‘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並不見袁大人所說的‘關中獨有’,‘與朝廷律法一體’之句啊?”
雖然李若雪引經據典地毫不客氣,袁興宗隻淡淡地笑了一笑,並不理會。“本官不與她一般見識,與女人辯駁,勝不為榮,敗則為恥。”他始終認為聖人所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一貫正確。
楊麓卻結結巴巴道:“趙夫人莫忘了,張載先生雖然生在汴梁,其後卻是在我關中橫渠講學,弟子賢者如呂先生兄弟、李複、範育、遊師雄等也是我關中人。”
關中的儒生大多信奉關學。關學源自申顏、侯可,實際上由張載所發揚光大。李若雪要把它的淵源強扯到關東去,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即便楊麓對趙夫人的學識有些仰慕,聞言也要反駁。
李若雪還未回應,趙行德便打圓場道:“以我淺見,孔孟道統傳承是一脈數支,天下一家,何分彼此。呂二先生後來也遊學於洛陽程門,並不曾執著於門戶之見。”
袁興宗、楊麓、張良衡三人都並非不諳世事,見他如此,自然也不再爭執下去。隻不過大家唇槍舌劍,解除了不少旅途的疲乏和無聊。
李若雪乃是這一支人馬中唯一的女子,每當下車時,也像夏國的女子一般戴著長可及地的麵紗,從容嫻雅,風姿綽約。不少人在休息的時候眼光都若有若無地朝她這邊看來,這一路行來,每當趙行德與別人辯駁相持不下之際,李若雪便會出聲相助,漸漸的,趙夫人的學識也被夏國三位文士所認可,就連隨行的軍士,覺得她氣概和才識都不輸給男子,也不再把她當作普通的隨行眷屬,而是有了更多的尊重。
夏國因為軍政製度的關係,軍士和百姓的鄉土觀念都是極為濃厚的,趙德夫婦一路上為了維護關東的名聲,和眾人唇槍舌劍,雖然偶爾有些強詞奪理。但正合了夏國人的觀念,家鄉的東西,哪怕是自己關起門來臭罵,出門後也是不覺準別人說一句的。不少人甚至在心裏暗暗想:“這兩口子雖然來自關東,但言行更像我關中的人。”
趙行德留心觀察夏國的民情,田間隨處可見牛羊駝馬,即便是關中普通人家,得兼有農牧之福,每餐都也有肉食。學士府督促州縣衙門為入學的孩童配給當日的牛奶羊乳飲用。飲食結構的變化,再加上西北日照十分充足,使得夏國人普遍比關東要高些,軍士甚至後世所見的秦始皇兵馬俑更高大。
越往西去,便越是地廣人稀,農耕稼穡越少,而畜養牛羊馬匹越多。甚至許多農田種植的都是草料而不是糧食。驛站所提供的飲食,也更多的是牛羊肉、乳酪之類,糧食在主食中所占的分量越來越少。靠近水澤之地,便有農戶飼養鴨鵝等水禽,也有用大網養魚的,農戶宅院前往往掛著一排一排的醃魚和熏鴨肉。
“隻有內地才是這樣,”軍士宇文秉信對趙行德解釋道,二人是在切磋箭技的時候結交的朋友。宇文秉信還傳授了趙行德一手五連珠箭的訣竅,“若是邊境州縣,軍府會在每縣修築數座倉城,周圍農戶皆在城中有一座小倉房,倉庫頂上還可以打地鋪睡覺。平時將糧食醃肉之類的都存在倉城中,一旦馬賊、蠻夷之輩突入邊境,百姓們隻要帶著老弱趕緊到倉城中躲避,壯丁鄉勇憑借弓箭守衛一陣。等待軍府調集軍隊把蠻夷驅逐再返回家園。”
“夏國有如此強兵,還難以完全防範蠻夷的騷擾嗎?”趙行德奇道。
宇文秉信用馬鞭指著官道旁廣漠的原野,歎道:“百姓們不斷地向蠻夷的地方開拓墾殖,敵我勢力犬牙交錯,確實有照顧不到的地方。幸賴有倉城之製,能夠避免大部分的損失和傷亡。”他頓了一頓,又沉聲道:“蠻夷和馬賊也越來越奸詐狠毒,每快到收割莊稼之前,都是軍府最緊張的時候。”
趙行德點了點頭。通過這幾天的交談和觀察,他發現在多數鄉村百姓當中,信奉孔孟之道的教書先生,和軍府的軍士威望不相上下。許多士紳通過開辦義學、資助社倉之類的方式贏得了當地百姓的信賴,進而被百姓推舉為護民官。每當丞相府或者軍府的舉措有可能劇烈傷害到普通百姓的利益之時,護民官作為一種保守的勢力,代表著百姓發出不滿的聲音,甚至能在權限的範圍內獨力阻止政策的推行,並將問題攤到五府的平衡機製上來尋求公道。
夏國人一生隻有一次參加柱國推舉的機會,年滿四十歲的軍士百姓,每十萬人推舉一人產生新任柱國。故而護民官在民間的人望對於想要晉身柱國府的人十分重要。沿途都有護民官和州縣官在驛站和袁興宗會麵,請他將驛站商辦之利更多留在地方。袁興宗亦廣結善緣,積累人望,為將來進軍柱國府做著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