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麵華山、王順山、驪山,肴山橫亙於黃河與洛水之間,南邊太白山、終南山等,西邊岐山、陳倉山,北麵堯山、黃龍山。雄偉的山脈綿延逶迤,宛如天然的城牆環繞著八百裏秦川。此地乃關中的精華,地勢平坦,溝渠縱橫,素稱糧倉,關中三分之二的糧食都產自以長安為中心這片平原。
夏國工商大興之後,更有九成的工坊都健在以長安為中心前朝京畿道的狹窄地域內,這裏有渠運和馳道四通八達,將關中造的絲綢、棉布、呢絨、肉脯、瓷器、兵刃、農具、巧物輸往各方,西域的白疊棉花、陝北的石炭肉脯、漠北的貂皮羊毛、蜀地的織錦茶葉、青唐的鹽巴、汴洛的瓷器絹帛、遼國的藥材烈酒,皆匯聚於此,或者進入工坊,或者由商隊繼續轉往各方。
百年積聚生息,使關中人恢複了雄視天下的自信,在民間,能工巧匠俯拾皆是,到處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聲說話為榮,女子要以飽滿肥美為好,纏足一概不行,各州縣除了團練軍每年兩次校閱外,還自結了弓箭社、刀槍社、鐵騎社等。朝廷未曾用兵關東久矣,但恢複漢唐雄風的論調一直在醞釀之中。長安不滿於東都的地位,好幾次推動請求皇室和五府東遷,關中駐屯諸軍沒有戰事,亦四時操練不輟,如同困在籠中的猛虎一樣打磨著爪牙。
關中與大宋相鄰,函穀天險東麵,洛陽行營屯兵十五萬威脅著關中。又造成了關中人,特別是關中軍士在心理上對關東隱隱的敵視。鐵骨軍上至將軍、校尉,下至普通軍士,不少都和長安的商人過往密切,有的甚至還買了大商行的債券吃債息。
天色未明,東市商會的會首周庭芝就星夜趕到邱氏工坊所在渭南縣的鐵骨軍營壘,代表商會懇請駐軍協助,恢複商會自治區域秩序。鐵骨軍校尉盧德靜爽快地點頭答應了。盧德靜這一營步軍多是夏國軍中向稱精銳的陌刀手,軍士皆披掛重甲,善使陌刀和長柄斧兩種兵器,本來是對付敵人騎兵的,用來對付工徒那就是牛刀殺雞了。
“多謝盧校尉,今日援手大德,我東市商會感激不盡,將來必有厚報。”周庭芝眼中的感激神色確實發自肺腑。由各工坊護衛所結成的商會城衛軍數千之眾,雖然圍住了邱氏工坊,可是城衛軍的戰力著實堪憂,不但和工徒相比也不太占優勢,還畏縮不前,趁機大張旗鼓地和商會談上陣拚命的條件。現在各工坊的工徒都隱隱有不穩的趨勢,那些工坊主人甚至來找周庭芝,要把本工坊的護衛抽調回去彈壓工徒。
“這厚報就不必了,”盧德靜笑道,“工坊雖然是商會區域,但也在我營駐紮的東都渭南縣境內,維持地方清平,也是我營義不容辭的責任。”他一邊下令,一邊穿戴上頭盔甲胄。
營房外麵,鐵甲鏗鏘,營中軍士得令後飛快打馬出營,通知分散駐紮渭南縣境的半數軍士速速回營,準備出征平亂。造反的工徒雖然有七八千人,又有工坊牆壁依仗,但在盧德靜眼裏,這些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營中幾個弓箭手帶著城衛軍數輪齊射,就能殺掉一部分負隅頑抗的,迫使前麵的潰散,然後便是渾身重甲的陌刀手結陣上前去砍瓜切菜,粉碎一切抵抗。
“敵人沒有騎兵,用精銳的陌刀手,真是可惜了。”盧德靜一邊想著,一邊舔了舔嘴唇,關中軍已經很久沒有見血了,從骨子裏有一種興奮的感覺。
五百人的營隊集合起來很快,邱氏工坊離營壘不過兩裏多地,校尉盧德靜也沒有騎馬,軍士們身著軟甲,將數十斤重的鐵甲和陌刀等兵刃背在背上,步行朝著動靜越來越大的工坊那邊趕去。
幾乎在盧德靜營隊趕到邱氏工坊的同時,賑濟署令袁興宗也騎馬趕到了,他在馬上朝著盧德靜拱手道:“柳丞相已下府令,授予下官全權處理此間工徒變亂之事,還請盧校尉勒兵,少安毋躁。”在袁興宗的身後,還跟著陳與義、傅知仁等十來個屬吏,除了有的腰間佩劍,幾再沒有帶別的兵刃。
盧德靜皺了皺眉頭接過袁興宗遞來的鴿書,赫然有丞相府特急公函的密印,假若是偽造的話,這袁興宗就是犯了死罪。柳毅曆經安東和安北兩任上將軍,軍功赫赫,又出將入相,乃是他生平最為佩服的大臣之一。“既然如此,”盧德靜沉吟道,“本官就稍帶片刻,靜觀袁大人如何處斷。”他將鴿書交還給袁興宗,轉身下令,除了放哨的軍士外,全營軍士穿戴上鐵甲,席地而坐。
周庭芝一見便急了,上前來道:“救命如救火啊,袁大人,你這是什麽話,你們看見羅掌櫃的還有其他護衛都被這些刁民給劫持了嗎?”他像是個無頭的蒼蠅樣竄來竄去,看到了早到了片刻的長安令崔乾清,仿佛有了救星一樣跳過去,哀叫道:“崔大人,崔大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長安令崔乾清臉色陰晴不定,沒想到丞相府直接下令由袁興宗處置此事。州縣官吏的某些職權,依照慣例是丞相也不能直接幹涉的,這工徒變亂之事雖不在慣例範圍內,卻令崔乾清感到顏麵無光。他退了一步,對周庭芝拱手道:“周會首放心,丞相府有令,此事交由袁大人全權負責,本官也相信,袁大人一定會妥善處置的。”崔乾清原已準備好了征召令,發動長安府左近各縣團練兵兩萬五千人,實施全府戒嚴,以雷霆之勢控製亂局,隻差請本府十一位護民官聯署了。得知由袁興宗處理此事後,他立即將這封征兵的公函藏了起來,存了個冷眼旁觀的主意。
賑濟署令袁興宗雖得了處置工徒變亂的授權,指望的上的卻隻有身邊這二十幾個賑濟署的屬吏,長安府和渭南縣來聽命的三班衙役,使用不太順手。渭南縣令譚慧開一臉緊張的神情,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來回踱步,見袁興宗和崔乾清趕到,快步上來,開口便問道:“兩位大人,什麽時候動手平亂?”
“平亂?”袁興宗眼神微微一凜,沉聲問道,“此事為何而起,可弄清了原委麽?”
“這個,”譚慧開臉色一滯,低聲道,“那些關東人喊話說,工坊邱東家拖欠了百來個到期工徒的工錢。他們鬧工錢的時候,那護院的驚慌失措,放箭射殺了一個人,然後亂起來就不可收拾了。現在工徒們要東家邱大瑞出來說話,還要朝廷保證送他們去石山領取授田,不然......”他有些吞吞吐吐。“這夥刁鑽的懶骨頭,太囂張了。”有人恨恨道。
崔乾清厲聲問道:“不然什麽?”
“不然他們就宰了邱氏工坊的掌櫃的和工頭,殺回關東去。”譚慧開悻悻然道。這句話哪怕是轉述一次,他都覺得大丟顏麵。
“好大膽!”崔乾清臉色鐵青,“竟敢威脅朝廷!”他袍袖一甩,轉身對袁興宗沉聲道:“袁大人,你看此事當如何處置!”
旁邊的周庭芝亦懇求道:“大人,可千萬不能讓這夥無法無天之徒得逞啊,現在隻因為這裏的亂子,附近各處工坊都些不穩了,倘若讓他們遂了心願,旁的奸徒群起效仿,競相訛詐東主,必然使百業凋敝,關中根基動搖,後果不堪設想啊。”
袁興宗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本官自有分寸,”又問道,“事主一方工徒都在工坊裏麵,另一方工坊東主邱大瑞何在?”
“這個,”周庭芝有些支支吾吾。旁邊譚慧開道:“邱東主回關東催貨去了。”見袁興宗臉色微變,又解釋道,“臨行時來本縣辦過通關文牒。”
袁興宗點了點頭,沉聲道:“當務之急,是讓亂局平定下來,不可愈演愈烈,一切終將由律法裁斷。本官身負朝廷重任,協調此事,既然如此,且派人上前去向工坊內喊話,若是那些工徒有冤屈要述,本官可上前聽取,若有旁的要求,也都可以當麵向本官陳說。”
渭南縣的壯快小跑著上前去,用厚紙卷成的大喇叭朝著工坊牆頭喊話,沒多時,前麵傳來消息,工徒要見朝廷的命官。但賑濟署令袁大人,隻能帶兩個從人在牆外聽,旁的官兵不得上前,否則他們就要放箭殺人。
譚慧開忙阻攔道:“袁大人,這些亂民據說已經殺了兩個工頭,此去危險。”
袁興宗微微一笑,朝身邊的長安令崔乾清拱手道:“他們忌憚官軍,懂得為自己打算,那還不是喪心病狂之輩,本官便上前去一聽,又有何妨。”他命出身關東仕宦的陳與義陪他上前聽關東工徒說話,傅知仁留在原地主持大局,萬一有意外發生,千萬要按捺得住,絕不可釀成震驚天下的慘事。
“那些工徒已經扣押了掌櫃等百餘人,隻怕有詐,大人不可輕赴險地啊。”傅知仁也勸解道。
袁興宗微微一笑,沉聲道:“子瞻先生做文章有兩句話,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他頓了一頓,看著身邊的崔乾清、譚慧開、盧德靜和傅知仁等官吏,緩緩道:“今日之事,牽動著天下蒼生氣運,為後世留下來的仇怨還是希望,都全在各位一念之間。本官此去,乃是行可行之事,使我朝百姓免遭荼毒。”他抬頭看了看天邊如血的緋雲,歎道:“人非禽獸,無論發生何事,諸位當記得子瞻先生後麵這句話,當止於不可不止之處。”
袁興宗和陳與義都是徒步去的,夏日的寬袍在晨風中顯得格外的單薄,身形卻都是筆直。背影,在縷縷晨曦中,顯得格外高大、耀眼。
這時,校尉盧德靜也得到了行軍司下達的軍令,隻約束著五百軍士在工坊旁邊警戒。他杵著未出鞘的橫刀,目送袁興宗二人漸行漸遠。天邊,萬道晨光正從地平線上投射出來,無邊的朝霞如同大海翻湧,血紅的彤雲化出無數幻影,又宛如千軍萬馬正在奔湧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