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是接應我們的人。”簡騁沉聲道,可就連他胯下的戰馬也不安地打著響鼻。趙行德盯著影影綽綽的一線敵騎,看清了遼國西京道宣德軍的旗幟,眉頭皺了起來。
“他們有軍情司的文牒暗號。”簡騁自己臉上也帶著將信將疑的神情,承影軍內部的訓令是“一切要靠自己解決”,孤懸敵後,哪怕是大將軍府的文牒也不能輕信。
對麵三千餘騎越逼越近,“這分明是遼軍。”王童登沉聲道,夾.緊了馬腹,右手將長槊摘了下來,“戒備!”各百夫長高聲下令道,騎兵們紛紛舉起了長槊,控禦著戰馬形成一條整齊的戰線。
對麵的軍隊依舊緩緩行進,壓迫似地在三百步外停住,三騎從陣中奔出,立在兩軍之間。中間一員將領頭紮紅抹額,未帶鐵盔,前胸明光鎧,後背厚革帶交勒紮甲,外披一件灰色的狼皮大氅,馬鞍後麵掛著弓矢櫜鞬。兩名全副鎧甲的親兵將他簇擁在中間,手上提著大槍,警惕地朝著承影軍這邊打量。
“這是遼軍麽?分明是宋軍。”簡騁驚訝道,遼人和宋人從麵貌和氣質上,是很容易區別的。遼軍的陣勢也更稀疏些。
“不,這是漢軍。”趙行德沉聲道,“為遼國打仗的漢人軍隊。”他踢了踢馬腹,戰馬輕輕快跑便來到了戰場的中央。軍情司聯絡得了一支遼國的漢軍為他們做內應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出動了這麽大的規模。
“本將乃宣德軍節度使劉屈通,聽說你們要去羊城?”那將領臉上唇上著短短的胡須,身形魁梧,他斜著圓眼看向趙行德身後的七百人隊伍,帶著一絲傲慢。
羊城乃遼國商貿的集散中心,來自遼東的金銀、帛布、蜜蠟以及深山藥材,還有鐵離、靺鞨、於厥等部的蛤珠、青鼠、貂鼠、膠魚之皮、牛羊駝馬、毳罽等物都在這裏匯集,不少夏國和宋國的商人也通過走私的手段,帶著大批中原的貨物去羊城交易。
“正是,還望將軍行個方便。”趙行德拱手道,心裏暗罵軍情司的人,隨便找個向導就行了,怎麽搭上了這麽個家夥。他望了望對麵騎兵,雖然稀稀拉拉的,但舉止卻很剽悍淩厲,馬匹也控馭很好。
劉屈通揮了揮手裏馬鞭道:“跟著我們走,路上不要惹事。”口氣卻好似欠了他八百貫銀錢一樣,調轉了馬頭,他那兩個護衛狠狠地盯了趙行德一眼,跟隨主將而去,三千餘騎逶迤轉向東北方向,趙行德這一隊七百騎混在其中,倒也不著痕跡。
馬隊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才來到一個營地,營中居然有大批百姓和糧車等貨物,營地裏隻留了七八百人看守,劉屈通指著一塊空出來的地方讓趙行德安營下寨,三麵都有他自己的軍隊監視著。
“趙將軍,這幫混蛋該不會是在販賣人口吧?”簡騁在營盤裏兜了一圈,他單人獨騎到處亂鑽,劉屈通所部也沒有多管。還有個部將似乎想賣個人情,私底下偷偷告訴簡騁,如果想泄泄火氣的話,放他去女營隨便選,看中哪個都行。“我看這營裏攜帶的婦女,至少也有兩三千人,他奶奶的。”簡騁憤憤道,他常年在夏國內地,也未曾遇到這種事情。
“他能幹冒大險裹挾我們滲入遼境,販賣些人口又有什麽稀奇?”王童登不以為然道,話音一轉,沉吟道,“我隻是奇怪,好多草原部落連自己人都養不活,哪裏用得買這麽多女人。他們可養不起閑人啊。”他一邊說,一邊擦拭著隨身的橫刀。
百夫長湯七用歎道:“既然這劉屈通心向我朝,為何軍情司不徹底將之招攬過來,反而要他們不得不幹著些下三濫的事情。”
王童登冷冷笑道:“就算我朝全力相助,他們未必不幹下三濫事情。”
幾個百夫長你一言我一語,趙行德和金昌泰則攤開了行軍的地圖。如今的情勢,軍情司也沒有事先說得清楚,假若萬事大吉的話,承影第七營順利過了羊城,避開水草豐美的金蓮川草原,向東北行軍不遠就進入人煙稀少的大鮮卑山。假若事機不諧的話,那就拚命向北殺出,這夥漢軍人數雖眾,大都隻有一匹馬,多的不過兩匹馬,還攜帶了這麽多輜重累贅。承影營隻要一直朝著北走,就是地廣人稀的地方,甚至進入了安北軍司的勢力範圍。
遼闊的草原上,一匹脫了韁繩的老馬在蹣跚獨行。十來個蔑爾勃人遠遠地跟在在老馬身後。他們羊皮短襖外籠罩最簡單的盔甲,每個人的馬鞍後用繩索牽著好幾匹馱馬。除了少量的雜物和水囊外,馱馬的鞍子後麵隻掛著空空的大革囊。
“帖木兒,”蔑古小心地問道,“這法子管用嗎?”他舔了舔幹裂嘴唇,大汗說這樣就能找到祖先埋藏的財寶,可是這麽茫無目的地跟在這匹老母馬後麵亂轉已經四五天了,找到財寶的期望已經越來越渺茫。雖然伯升豁大汗有個指示方向的小盒子,但蔑古還是很擔心迷路。
帖木兒臉色微微一變,低聲道:“長生天庇佑。祖宗傳下下來的法子,自然管用的。”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出來,卻小心翼翼地看了前麵,獨自騎在前麵的大汗臉色仿佛死人一樣難看。帖木兒是跟隨海都汗十幾年的心腹,很多別的將領所不知道的,蔑爾勃族長的秘密,他都埋在心裏,寧可讓他爛在裏麵也不會說出來。
蔑古沉聲道:“要是找不到財寶,我們就搶他們漢人的。”他捏了捏馬鞍後麵裹成一團的破氈毯,裏麵是硬邦邦的刀鞘。說話間,蔑古心裏也有些惴惴,南麵的漢人富戶大都居住城池裏,城池外麵的奴隸甚至比蔑爾勃人還要窮,又瘦又髒,跟沒人養的牲畜差不多。如果硬要攻打部落或者城池,蔑爾勃部落又要死傷許多戰士。
伯升豁陰沉著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麵那匹老馬,目光裏寄托的無窮的期望和貪婪。
蔑爾勃人仍有上萬騎兵,草原上的部眾對他們仍然充滿恐懼,更多不滿夏國軍士蔭戶製的部落頭人也為蔑爾勃人通風報信。但是,對伯升豁最大的威脅不是來自夏國,反而是被大多數族人視為盟友的契丹人。
契丹皇帝耶律大石居然將他唯一的公主許給了塔赤,得知伯升豁還在草原上和夏國人為難後,大方地封了他做西北招討使,允許他在遼國腹地的鴛鴦泊設立大帳。可是,塔赤和烏爾袞這兩個家夥已經完全被耶律大石的迷魂湯灌得失去了主見,不但不將兵馬帶回草原,還要為大遼國去南征北戰,塔赤甚至還寫信給伯升豁,說南方的宋國物產豐饒,財寶遍地,那裏才是蔑爾勃勇士用武的地方。
“這條小白眼狼,”伯升豁低聲咕噥道,“就要被耶律大石那條老狐狸給養成一條狗了。宋國是什麽地方,八十萬禁軍,個個都有鐵甲,光騎兵就有好幾萬,連強大的夏國也吞他們不下。”他頓了一頓,又喃喃道,“這小狼崽子什麽時候學會寫字了,以前用馬鞭子抽他也不學的。這個耶律大石,還真是個人物啊。”伯升豁深深吸了口草原上的新鮮的空氣,“蔑爾勃人天生在草原上牧馬放羊,要是連草原都失去了,還稱什麽英雄。”更重要的是,蔑爾勃人是草原上的狼,不能像狗一樣一直依附遼國的卵翼下麵。
這些話他在部將中已經說過多次了,可是上萬蔑爾勃人不能一直像馬賊一樣四處亂竄,部眾要女人,要財富。這些人還是對塔赤和烏爾袞那邊心存向往,甚至有些人私底下議論,與其在草原上啃沙子,還不如為契丹人作戰,女人和財富都應有盡有。
忽然,伯升豁的眼光一亮,那匹老馬在一片青鬱鬱的草地上停了下來,但是並沒有低下頭吃草,而是徘徊不去,開始仰天不住地悲憫起來。“就是這地方,”他按捺住心頭的激動,仔細觀察了片刻,終於完全肯定,欣慰過後,心頭湧起強烈的羞愧和不安。
“大汗,是這個地方嗎?”蔑古急忙趕上來問道。
“沒錯。”伯升豁麵色陰沉,轉頭看去,蔑古和帖木兒等人對他的話絲毫也不懷疑,個個都歡欣鼓舞,從馱馬的背上去除鐵鏟鐵鎬這些草原上不常見的工具。
“先等一等。”伯升豁舉手製止了手下輕舉妄動,他讓麾下的族人豎起高高的八杆長矛,然後將剛剛宰殺的白馬肉掛在矛尖上,再往地裏拋灑穀物。伯升豁匍匐在長矛中間,三次五體投地,跪在地上閉目念念有詞,他的聲音很小,後麵的族人全都聽不清楚。
“怎麽回事?我們不是來挖取財寶的嗎?”蔑古臉色微變,低聲問道。
“這裏就是,”帖木兒的臉色陰晴不定,“埋藏蔑爾勃人曆代族長和財富的地方。”他注視著前方,伯升豁還跪在地上,他的背影充滿了悲哀和決絕,繼續禱告著長生天和祖先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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